第五百九十七節 赴死

聽李靖說出斬了兩字的時候,徐世績稍有些意外,沉吟片刻才道:「李將軍,可敦在草原聲望很高。當年就算西梁王,都得過她的提攜,若是斬了她,會不會有什麼麻煩呢?」

李靖道:「此一時、彼一時,她的確是有威望,可威望絕非作亂的本錢!她的確提攜過西梁王,所以西梁王難以下令殺她,既然如此,就不必向西梁王詢問了。」

徐世績若有所思的想,良久才道:「可李將軍如此一來,只怕……」

李靖凝望遠山道:「不殺可敦,她難免會成為另外的一個千金公主。我意已決,到時候西梁王若有責怪,你讓他問我就好。」

「李將軍是為西梁王考慮,他如何會怪你?」徐世績心中暗想,李靖急攻突厥,夜襲定襄,追敵千餘里,只用三千鐵騎就大破突厥十萬兵,這等手段,端是驚天動地。李靖甘願承擔斬殺隋室宗親的惡名也要為蕭布衣斬草除根,的確是為蕭布衣著想,國有此將,西梁王的大幸。

「何時斬首?」徐世績問。

「明日午時!」李靖答道。

見李靖心意已決,徐世績不再多言,吩咐道:「李將軍有令,將可敦明日午時斬首。」

午時斬首有個說法,就是為借午時的陽氣沖淡人死後的那股怨氣,以免殺人後被冤鬼纏身。

李靖坐鎮突厥牙帳,凝望鐵山的方向,良久無言。

徐世績處理完突厥的事情後,掀開簾帳走進來,坐到了李靖的對面。

這是二人之間第一次軍事方面的合作,合作的天衣無縫。

二人聯手,給突厥數百年來極為慘痛的一次打擊。這次打擊後。突厥最少十年內不用再想翻身南下,而二人更不準備再給突厥十年的機會。

但眼下顯然不用急於將突厥斬盡殺絕。他們的目標還是李唐!

計畫早在數年前就已制定,或許細節有變,但決心從未更改。

徐世績當年定天下大計,勸蕭布衣佔領荊襄,圖謀關中。李靖更是大氣魄,要先擊突厥,再南下進攻關中。

到如今兵逼藍關,李靖借山西之地大破突厥,西梁軍已剷除最大的一個後患,全力攻關中時機已到。

二人都是沉著自若,如高手對弈,決戰前反倒心如止水。

「頡利恐怕想不到,他圖謀中原的時候,我們已想要滅了他的老巢。」徐世績微笑道。

李靖道:「因為從未有人打過,所以他就以為不會發生。因為他想不到,我們就更要出手。」

「若非李將軍,也不會有今日之戰。」徐世績欽佩道:「數百年來,突厥一直都是中原的心腹大患,借彪悍驍勇、戰馬狂飆輕視中原。而很多中原人,也真的覺得難以戰勝他們。是以每次改朝換代,總期冀借突厥建國,卻終究受制於突厥。」

「若說以往,突厥的確還很強大,但隋帝在時,其實已用手段分化了突厥的力量,為楊廣打下了極好的根基。這十數年來,草原權力交接頻繁,人心不齊是突厥的最大弱點。楊廣若能將打遼東的心思放在突厥上,突厥說不定已被滅亡。」李靖感慨道:「三十多年前,長孫晟奇謀迭出,大亂突厥之際,我就心存敬仰,希望有朝一日能如他一樣,為國儘力,依我當時所見,大隋若是方法得當,想滅突厥,只需十年之功。沒想到……三十多年了……」

李靖大勝後沒有大喜,反倒嘆口氣,神情漠漠。徐世績見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打突厥的決心很早以前就有。

首先要有信心,才能付諸於行動。

李靖、徐世績一朝得手,看似迅疾,可已足足的籌划了數年之久,這才等到了今日這個機會。蕭布衣馬賊起家,販馬天下,到如今中原的戰馬雖還比不上突厥,但也相差不遠,騎兵不遜,李靖、徐世績才有叫板突厥的底氣。

早在李靖兵出井陘之時,徐世績已帶騎兵北上,蓄勢待發。在李靖蒙山驅逐突厥的時候,徐世績已同時出兵井陘,準備順太行北上,兵出雁門,奇襲突厥牙帳。蕭布衣總控大局,退居幕後假意和突厥議和,張亮銳身赴難,拖住突厥,李靖鋒芒待顯,徐世績虎視眈眈,可這時候的頡利,還在幻想著坐山觀虎鬥,如此應對,如何能勝?

沉默良久,徐世績這才想起什麼,「忘記和李將軍說一件事情,蘇定方那面有消息了。」

「抓到頡利了嗎?」李靖問道。

徐世績搖頭,「蘇將軍伏兵地神關,在突厥騎兵過關之時出擊,斬突厥兵數千,抓了吐如紇的俟斤特穆爾,斛薛的俟斤普剌巴,也俘獲了突厥的不少貴族,但惟獨少了頡利父子。蘇將軍拷問特穆爾等人,混亂中,無人知道他們的下落。」恨恨道:「頡利也算狡猾,這樣都抓不到他。」

李靖道:「他人未死,勢力已死,既然如此,抓不抓他已無關大局,世績,你不用太把此事放在心上。大破突厥牙帳,目的已到,至於是否抓住頡利,本來就是難以預期的事情,領兵……切記不要貪心。」

徐世績得李靖安慰,心氣稍平,說道:「李將軍說的不錯,頡利就算不死,短時間內也無法興風作浪,我們攻河東已後顧無憂。」

李靖沉吟良久,終於點頭道:「除了幽州外,征戰河東暫時應無其他干擾了。」

二人沉默下來,雖在草原,卻已心思飛轉,想到即將進行的河東大戰。徐世績才要開口商議河東戰局,有兵士進帳,低聲道:「李將軍,可敦說要見你!」

徐世績皺起眉頭望向李靖,不知道可敦有何話要對李靖說。

李靖略作沉吟,點頭道:「好。」他起身出帳去見可敦,徐世績暗想可敦找李靖做什麼,難道是求饒嗎?不願多想,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忍不住的向東北遠望,只是想,裴小姐呢,現在到底如何了,她能否撐過這次難關?

◇◇◇◇◇

李靖坐到了可敦面前,神色如常。

可敦已頗為憔悴,她再強煞不過是個女子。力盡被擒,她已為自己的執著倔強耗盡了最後的一分氣力,當年的雍容華貴已變的潦倒不堪,當年如雲的秀髮已變華髮,當年那個草原呼風喚雨的可敦,眼下看起來,不過是個白髮蒼蒼的老女人。

她望著李靖,李靖也望著她,一人目光悲涼無奈,一人目光如古井之水。

李靖終於打破了沉默,「你讓我來,我就來了,在臨死前,你想說什麼?」

可敦聽到臨死前三個字的時候,嘴角抽搐下,有如黃昏落日下的倦人。

「我記得……以前……我們也曾這樣交談過。」可敦緩緩道。她聲音暗啞,威嚴尚存。

李靖只回了一個字,「對!」

他們的確曾面對面的交談過,那時候李靖轉戰千里,攪的草原天翻地覆,可敦利用這股聲勢,和阿史那前往突厥牙帳,逼始畢可汗迴轉。那一次見面,可以說是合作。這一次李靖仍是戰千里,但二人已成對手,這更像是命運的諷刺。

可敦道:「你我其實同病相憐,你曾鬱郁不得志,我在草原數十年,雖是可敦,但也和貨物沒有什麼兩樣。」

李靖沉聲道:「好像如此。」

可敦又道:「我未嫁之時,就聽說李靖是個堂堂男兒,那時候對你是心中敬仰。可惜的是,你的姻緣自己難以做主,我亦一樣。我一輩子沒什麼男女感情,你卻一輩子為男女之情所累。」

李靖還是面沉似水,但眼中已有了感喟,「你說的不錯。」

「我這一輩子,若勉強說愛,只能說愛上一人,你可知道是誰?」可敦問道。她神情鎮定,有如和朋友密談,而不像很快就要被李靖殺死。

李靖搖頭道:「不知。」

「你這麼聰明,可以猜出。」可敦期冀問。

李靖淡淡道:「我不聰明,我猜不出!」

可敦神色黯然,眼眸如火,「我這輩子只受過一個人的恩情,那就是聖上。我這輩子也只愛過一個人,也是聖上!」

李靖半分驚詫都沒有,像早知道答案,「那又如何?愛一個人並非你逆天行事的理由!」

可敦本來平靜,聽到這裡凄然而笑,「逆天行事?李靖,到底是誰逆天行事?記得當年,你求我出兵牙帳,逼始畢迴轉,那時候我忠於聖上,而你亦是盡忠大隋。我知道在你們眼中,我很賤,我一連嫁了四個男人。三個男人是兄弟,另外一個男人卻是這三兄弟的父親,可你若是我,你如何來做?」見李靖不語,可敦拍案而起,直視李靖,嘶聲道:「李靖,你告訴我,你要是我,你如何來做?」

李靖道:「我不是你!」他說的比冰還要冷,絲毫沒有被可敦的悲情所打動。可敦滿是失落,緩緩坐下來,喃喃道:「你說的對,你不是我,就像我不是你一樣。」她說的意思不同,李靖卻已理解,可他不必回答。

他認為沒有任何回答的必要,他絕對是個冷靜的人,可這種冷靜,誰又知道要付出多少艱辛血淚才能換回?可敦的痛,讓旁人見了多半於心不忍,可他的痛,誰能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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