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二節 晚了

思楠問的小心翼翼,有如春風過了綠綠的湖水,盪起了些許的波紋。春風無意起波瀾,只或是為了擦肩而過的那種問候。

她是個敏感的女人,女人看問題的角度,和男人總有些不同。她們關注的事情,也和男人有些不同。

蕭布衣聽她詢問,悵然半晌,「當年我和現在不一樣。」

思楠問道:「那時候的你有什麼不同呢?」

蕭布衣輕聲道:「那時候我,因為馬術好,也就不缺錢。不缺錢,又生活在不動亂的年代,自然可以快快樂樂。或許只有經歷過戰爭的人們,才更知道和平的可貴,或許也只有經過盛世的百姓,才會渴望戰爭的結束。」

思楠望著蕭布衣雙眉間刀刻一樣的皺紋,半晌才道:「現在你是個有責任的人,自然活著累。」

蕭布衣道:「你說的不錯。我是被無形的力量推動著,不停的前行。其實杜伏威、竇建德的憂心忡忡,我都能感覺的到,我其實也和他們類似。唯一的區別是,我比他們過的好些,也知道要取得成功,眼下絕不能走他們的路。我很幸運,因為從效果來看,我走的是條正確的路。」

「正確的讓你忘記了你那個世界的事情?甚至你所愛的人?」思楠謹慎的問。

蕭布衣澀然一笑,「不忘記又能如何?」

思楠垂下頭來,喃喃道:「是呀,不忘記又能如何?只是我見到你總是忙碌,忙碌中帶著分惆悵,是以這才問一句。」

蕭布衣攤開手掌,望著手心的那片落葉,良久才道:「我以前的性格,更多是隨遇而安,我也不需要如此發奮,因為我一直都很知足。可屢次在刀口下逃生,讓我開始刻苦,弱肉強食的環境,讓我開始冷酷。勾心鬥角的環境,讓我也會動用了心機。但很多時候,夢境似醒似睡的時候,我都在問自己,自己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我還記得,答應過一個人,秋天的時候,陪她去看山上的紅葉,可我……再也不可能實現這個諾言。那時候知道永不能見後的撕心裂肺,刻骨銘心,到如今看起來,也如這落葉一樣,無奈而又平淡。」

思楠緩緩抬頭。黑白分明地眼眸。有如黑白分明地山水。她像是想著什麼。又像是研究這個男人。如何會渡過那種煎熬地時光。

蕭布衣追憶道:「我來到了這個世界。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伊始地時候。我狂躁亂語。伊始地時候。我無法承受。伊始地時候。我根本無法接受離開了以往地親人。有了另外地一些無關地親人。但經過許久地彷徨。我終於還是接受了這個現實。因為我那個時代學會了一句話。你無法改變環境。那就嘗試著被環境改變。那樣地你。或許能活地舒服些。有時候。生活……需要忘記。我從狂躁到開始接受。過了不過半年。這段日子。比我想像地要少地多。原來時間。真地是撫平一切創傷地靈丹妙藥。」

「那……蕭大鵬難道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嗎?」思楠終於問道了正題。

蕭布衣有了那麼一刻惘然。「懷疑?」

「你現在地這種關係。和蕭大鵬可以說得上是父子嗎?」思楠問道。

蕭布衣苦笑道:「伊始地時候。我並不承認。可後來才發現。他這個爹。著實不錯。或者是為了安慰自己。也或者是為了安慰他。我默認了這種關係。」

「現在我們都知道,蕭大鵬並非個簡單的人。」思楠沉聲道。

蕭布衣皺眉問,「你想說什麼?」

「他是梁朝皇室之後,又可能娶了北周的三公主,這樣的一個人,本來應該以復國為己任,可他卻不過混跡軍旅,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

「人生總有不如意,也並非每人都想著做皇帝。更何況,最是無情帝王家,我想楊廣的四兄弟、楊侗、楊侑如果再有一次選擇的話,他們不見得會選擇帝王之家。」

「你說的也有道理。」思楠沉吟道:「我一直覺得蕭大鵬一定也受過打擊,這才心灰意懶,甘於平淡。」

「那你覺得他受過什麼打擊?」蕭布衣問道。

「或許是因為令堂?」思楠突然道。

「三公主?」蕭布衣皺了眉頭。

「蕭布衣,你難道從不覺得令堂很奇怪?到現在為止,我們根本沒有她的半點消息。我們根據各種支離破碎的消息,拼湊出她是你的母親,但令尊好像從來不想念她?最少……他很少對你提及令堂。」

蕭布衣不能不承認,思楠在感情上的觀察,要比他細緻很多。

「你是想說,我爹根本沒有愛過我娘?」

「最少他現在是和蕭皇后在一起。」思楠道:「你到現在,對令堂可說一無所知,這要拜你爹所賜。你難道……從未想過要找令堂?」

若是旁人,思楠多半會覺得這種情況難以想像,可知道蕭布衣離奇的經歷,思楠反倒覺得很正常。因為蕭布衣對於這個所謂的母親,根本不太有什麼感覺。

「我其實也派人調查過。」蕭布衣悵然道:「可人海茫茫,又過去了這麼久,就算我是西梁王,也不可能和神仙一樣,什麼都能知道。我也去找過父親,他現在……過的很好,甚至已被百濟的扶余璋尊為國師。」

思楠蹙眉道:「他寧可去百濟做國師,也不肯幫你嗎?」

「我尊重他的選擇。」

「這不是你是否尊重的問題。」思楠道:「無論如何,他都是你爹!一直以來,你其實都需要他的幫助,可他……卻根本沒有幫助過。從這點來看,他甚至……不太把你當兒子看。蕭布衣,不是我挑撥離間,因為無論如何來看,你和他沒有矛盾,他是你親生父親,他都應該幫助你,而不是遠遁海外才對。」

「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些蹊蹺。」蕭布衣苦笑道。

「其實以你這麼聰明的人,不是沒有想到,而是不想去深究。」思楠道:「要解釋,並非沒有理由。」

「什麼理由呢?」蕭布衣目光又落在落葉之上。

「他知道你不是他兒子。」思楠一字字道:「因為你是死人的這件事,很有幾個人知道。無論太平道或者五斗米,都有一種鑒別的方法。蕭大鵬和他們很可能有瓜葛,他又離你最近,很可能早就發現這點。」見到蕭布衣臉上的蕭瑟之意,思楠還是說了下去,「如果他知道你是死人,進而明白你終究不是他的兒子,那離開你也可以解釋。」

「這好像是個理由,但並不充分。」蕭布衣喟然道:「這種關係我不會揭破,也沒有必要說出。他是個聰明人,更明白這點。」

「那就是說,他離開你,還有別的理由,那是什麼?」思楠問。

蕭布衣這才發現思楠分析絲絲入扣,縝密的讓人喘過不氣來,「考慮那麼多,很容易累。他活的很好,我也不差,這就夠了。我……不想深究。」

思楠微怔,岔開了話題,「你那世界是什麼樣子呢?」

「那時候、那個世界,皇帝已很少見。」蕭布衣不再去考慮陳年往事,舒了口氣,「當然……還有國家保留著這種位置,但只是一種尊敬,卻少有權力。」

思楠認真的思索,「那時候,真正的實現了人人平等、事事公平嗎?」她問的是太平道的教義,蕭布衣哂然道:「這世上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公平。」

他說的自相矛盾,但是又含義雋永,思楠聽後,有些怔忡,又若有所悟。

「這麼說,張角的大道,在你的那個世界,也沒有實現過?」

「不錯。」蕭布衣回答的簡單明了。

思楠露出同情之意,「那他們這數百年的堅持,看起來都是鏡花水月了。因為你和李淵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可能實現他們的大道。」

蕭布衣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太過超前的思維在世人眼中,不是天才,而是瘋子。很可悲,但卻是事實。」

思楠亦抬頭去望庭院的落葉,自語道:「所以張角雖是天才,卻不是個聰明人。所以崑崙雖是無為,卻做了最聰明的事情。」

「大道無為,天地有規。」蕭布衣道:「違反規律的人,通常都是悲哀的人。」

他說完後,抿著嘴唇,已將手中那片枯黃的落葉揉成粉碎。

只是樹葉雖零落,但是思念呢?是否會隨之飄零?

思楠的聲音突然隨秋風再次傳來,「我還想問你一件事。」

「你說。」蕭布衣感覺到自己的聲音亦是空空蕩蕩。

「你說你那個世界,也有戀人,卻因為時空的緣故,不能再去和她相見。可在這世上,你若是愛上了一個人,卻不得不分開,相隔千山萬水。你肯不遠艱難,再去找她嗎?」

蕭布衣良久才道:「既然相愛,何必離開?」久久不聞思楠的回答,蕭布衣轉過頭去,才發現身邊的女子,不知何事,眼帘有了濕潤。

感覺臉上微涼,蕭布衣抬頭望去,才發現不知不覺,蕭蕭秋雨,黯黯落下。絲絲的細雨,有如身邊那女子,難以捉摸的心思。

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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