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隨永恆(代跋)

「如何使今天的孩子感動?」這一命題的提出,等於先承認了一個前提:今天的孩子是一個一個的「現在」,他們不同於往日的孩子,是一個新形成的群體。在提出這一命題時,我們是帶了一種歷史的莊嚴感與沉重感的。我們在咀嚼這一短語時,就覺得我們所面對的這個群體,是忽然崛起的,是陌生的,是難以解讀的,從而也是難以接近的。我們甚至感到了一種無奈,一種無法適應的焦慮。

但我對這一命題卻表示懷疑。

作為一般的,或者說是作為一種日常性的說法,我認為這一命題可能是成立的。因為,有目共睹,今天的孩子其生存環境確實有了很大的改變,他們所面臨的世界,已不再是我們從前所面臨的世界;今天的孩子無論是從心理上還是從生理上,與「昨日的孩子」相比,都起了明顯的變化。

然而,如果我們一旦將它看成是一個抽象性的或者說具有哲學意味的命題提出時,我則認為它是不能成立的。我的觀點很明確——在許多地方,我都發表過這樣的觀點:今天的孩子與昨天的孩子,甚至於與明天的孩子相比,都只能是一樣的,而不會有什麼根本性的不同。

我對這樣一個大家樂於談論而從不懷疑的命題耿耿於懷,並提出疑問,是因為我認為它是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它直接影響著我們的思維取向、觀察生活的態度、體驗生活的方式乃至我們到底如何來理解「文學」。

遺憾的是,在這短小的篇幅里我根本無法來論證我的觀點。我只能簡單地說出一個結論:今天的孩子,其基本慾望、基本情感和基本的行為方式,甚至是基本的生存處境,都一如從前;這一切「基本」是造物主對人的最底部的結構的預設,因而是永恆的;我們所看到的一切變化,實際上,都只不過是具體情狀和具體方式的改變而已。

由此推論下來,孩子——這些未長大成人的人,首先一點依舊:他們是能夠被感動的。其次:能感動他們的東西無非也還是那些東西——生死離別、游駐聚散、悲憫情懷、厄運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獨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脈脈溫馨和殷殷情愛……總而言之,自有文學以來,無論是抒情的浪漫主義還是寫實的現實主義,它們所用來做「感動」文章的那些東西,依然有效——我們大概也很難再有新的感動招數。

那輪金色的天體,從寂靜無涯的東方升起之時,若非草木,人都會為之動情。而這輪金色的天體,早已存在,而且必將還會與我們人類一起同在。從前的孩子因它而感動過,今天的這些被我們描繪為在現代化情景中變得我們不敢相認的孩子,依然會因它而感動,到明日,那些又不知在什麼情景中存在的孩子,也一定會因它而感動。

「如何使今天的孩子感動?」我們一旦默讀這一短句,就很容易在心理上進行一種邏輯上的連接:只有反映今日孩子的生活,才能感動今日的孩子。我贊同這樣的強調,但同時我想說:這隻能作為對一種生活內容書寫的傾斜,而不能作為一個全稱判斷。感動今世,並非一定要寫今世。「從前」也能感動今世。我們的早已逝去的苦難的童年,一樣能夠感動我們的孩子,而並非一定要在寫他們處在今天的孤獨中,我們表示了同情時,才能感動他們。若「必須寫今天的生活才能感動今天的孩子」能成為一個結論的話,那麼豈不是說,從前的一切文學藝術都不再具有感動人的能力因而也就不具有存在的價值了嗎?豈不是說,一個作家十幾年、幾十年乃至一輩子的經驗都不再具有文學素材的意義,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隨風而去了嗎?

再說,感動今世,未必就是給予簡單的同情。我們並無足夠的見識去判別今日孩子的處境的善惡與優劣。對那些自以為是知音、很隨意地對今天的孩子的處境作是非判斷、濫施同情而博一泡無謂的眼淚的做法,我一直不以為然。感動他們的,應是道義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而這一切是永在的。我們何不這樣問一問:當那個曾使現在的孩子感到痛苦的某種具體的處境明日不復存在了呢——肯定會消亡的——你的作品又將如何?還能繼續感動後世嗎?

就作家而言,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一份獨特的絕不會與他人雷同的生活。只要你曾真誠地生活過,只要你又能真誠地寫出來,總會感動人的。你不必為你不熟悉今天的孩子的生活而感到不安(事實上,我們也根本不可能對今天的孩子的生活完全一無所知)。你有你的生活——你最有權利動用的生活,正是與你的命運、與你的愛恨相織一體的生活。動用這樣的生活,是最科學的寫作行為。即使你想完全熟悉今日孩子的生活(而這在實際上也是不可能的),你也應該有你自己的方式——走近的方式、介入的方式、洞察和了悟的方式。我們惟一要記住的是,感動人的那些東西是千古不變的,我們只不過是想看清楚它們是在什麼新的方式下進行的罷了。

追隨永恆——我們應當這樣提醒自己。

曹文軒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八日於北京大學燕北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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