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葯寮 8

桑桑堅持上學,並背起紙月送給他的書包。他想遠方的紙月會看到他背著這個書包上學的。他記著母親轉述給他的紙月的話——「很多年很多年」。他在心裡暗暗爭取著,絕不讓紙月失望。

桑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剛強。

仲夏時節,傳來一個消息,有人在江南的一座美麗的小城看到了紙月與慧思和尚。那小城本是慧思的故鄉。他已還俗了。

也是在這一時節,油麻地來了一個外地的郎中。當有人向他說起桑桑的病後,他來到了油麻地小學。看了桑桑的病,他說:「我是看不了這個病,但我知道有一個人能看。他是看這個病的高手。」於是,留了那個高手的姓名與地址。

桑喬決定再帶著桑桑去試一下。

那個地方已出了本省。父子倆日夜兼程,三天後才找到那個地方。那個高手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他已不能站立,只是癱坐在椅子上,腦袋穩不住似的直晃悠。他顫顫抖抖地摸了摸桑桑脖子上的腫塊,說:「不過就是鼠瘡。」

桑喬惟恐聽錯了:「您說是鼠瘡?」

「鼠瘡。」老人口授,讓一個年輕姑娘開了處方,「把這葯吃下去,一日都不能間斷。七天後,這孩子若是尿出棕色的尿來,就說明葯已有效應了。帶孩子回去吧。」

桑喬憑他的直覺,從老人的風骨、氣質和那番泰然處之的樣子上,認定這一回真的遇上高手了。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並讓桑桑也深深鞠了一躬。

此後,一連幾個月,桑桑有許多時間是在溫幼菊的「葯寮」里度過的。

溫幼菊對桑桑的父母說:「我已熬了十多年的葯,我知道葯該怎麼熬。讓我來幫你們看著桑桑喝葯吧。」她又去買了一隻瓦罐,作為桑桑的藥罐。

紅泥小爐幾乎整天燃燒著。

溫幼菊輪番熬著桑桑的葯和她自己的葯,那間小屋整天往外飄著葯香。

一張桌子,一頭放了一張椅子。在一定的時刻,就會端上兩隻大碗,碗中裝了幾乎滿滿一下子熬好的中藥。溫幼菊坐一頭,桑桑坐一頭。未喝之前十幾分鐘,他們就各自坐好,守著自己的那一碗葯,等它們涼下來好喝。

整個喝葯的過程,充滿了莊嚴的儀式感。

桑桑的葯奇苦。那苦是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但是,當他在椅子上坐定之後,就再也沒有一絲恐怖感。他望著那碗棕色的苦藥,耳畔響著的是溫幼菊的那首無詞歌。此時此刻,他把喝葯看成了一件悲壯而優美的事情。

七天後,桑喬親自跟著桑桑走進廁所。他要親眼觀察桑桑的小便。當他看到一股棕色的尿從桑桑的兩腿間細而有力地沖射出來時,他舒出一口在半年多時間裡一直壓抑於心底的濁氣,頓時變得輕鬆了許多。

桑喬對溫幼菊說:「拜託了。」

溫幼菊說:「這將近半年的時間裡,你們,包括紙月在內的孩子們,讓桑桑看到了許多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他沒有理由不好好吃藥。」

一個月後,桑桑的脖子上的腫塊開始變軟並開始消退。

就在桑桑臨近考初中之前,他脖子上的腫塊居然奇蹟般地消失了。

這天早晨,桑喬手托獵槍,朝天空扣動了扳機。

桑喬在打了七槍之後,把獵槍交給了桑桑:「再打七槍!」

桑桑抓起那支發燙的獵槍,在父親的幫助下,將槍口高高地對著天空。

當十四聲槍響之後,桑桑看著天空飄起的那一片淡藍色的硝煙,放聲大哭起來。

桑桑雖然沒有死,但桑桑覺得已死過一回了。

桑桑久久地坐在屋脊上。

桑桑已經考上了中學。桑喬因為工作出色,已被任命到縣城邊上一所中學任校長。桑桑以及桑桑的家,又要隨著父親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向奶奶作了告別。桑桑向蔣一輪、溫幼菊、杜小康、細馬、禿鶴、阿恕……幾乎所有的老師和孩子們,也一一作了告別。

桑桑無法告別的,只有紙月。但桑桑覺得,他無論走到哪兒,紙月都能看到他。

油麻地在桑桑心中是永遠的。

桑桑望著這一幢一幢草房子,淚眼矇矓之中,它們連成了一大片金色。

鴿子們似乎知道它們的主人將於明天一早丟下它們永遠地離去,而在空中盤旋不止。最後,它們首尾相銜,彷彿組成了一隻巨大的白色花環,圍繞著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轉著。

桑桑的耳邊,是鴿羽划過空氣時發出的好聽的聲響。他的眼前不住地閃現著金屬一樣的白光。

一九六二年八月的這個上午,油麻地的許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隻巨大的旋轉著的白色花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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