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葯寮 6

桑桑脖子上的腫塊在迅速地增大。離醫生預見的那個日子,也已越來越近。但無論是桑桑還是父母以及老師們,反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平靜。桑喬不再總領著桑桑去求醫了。他不願再看到民間醫生那些千奇百怪的方式給桑桑帶來的肉體的痛苦。他想讓桑桑在最後的時光里不受打擾,不受皮肉之苦,安安靜靜地活著。

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情:紙月的外婆去世了。

桑桑見到紙月的小辮上扎著白布條,是在小橋頭上。那時,桑桑正趴在橋欄杆上望著池塘里剛剛鑽出水面的荷葉尖尖。

紙月走過之後,那個白布條就在他眼中不時地閃現。桑桑很傷感,既為自己,也為紙月。一連幾天,那根素凈的白布條總在他眼前飄動。這根飄動的白布條,有時還獨立出來,成為一個純粹而優美的情景。

夏天到了,滿世界的綠,一日濃似一日。

這天,桑喬從黑暗中的牆上摘下獵槍,然後反覆擦拭著。他記得幾年前的一天,桑桑曾望著牆上掛著的這支獵槍對他說:「爸,帶我打獵去吧。」桑喬根本沒有理會他,並告誡他:「不準在外面說我們家有支獵槍!」桑桑問:「那為什麼?」桑喬沒好氣地說:「不為什麼!」後來,桑喬幾次感覺到桑桑有一種取下獵槍去打獵的願望。但他用冷冷的目光熄滅了桑桑的念頭。現在,他決定滿足兒子的願望。他不再在乎人們會知道他從前是一個低賤的獵人。

桑喬要帶桑桑好好打一回獵。

打獵的這一天,天氣非常晴朗。

桑喬完全是一副獵人的打扮。他頭戴一頂草帽,腰束一根布帶。布帶上掛著一竹筒火藥,褲管也用布束了起來。當他從校園裡走過時,老師和學生們竟一時沒有認出他來。他已一點也不再像斯文的「桑校長」了。

走過田野時,有人在問:「那是誰?」

「桑校長。」

「別胡說了,怎麼能是桑校長?」

「就是桑校長!」

「桑校長會打獵?」

「怕是從前打過獵。」

桑喬聽到了,轉過身來,摘下草帽,好像想讓人看個清楚:我就是桑喬。

桑桑跟在父親身後,心裡很興奮。

桑喬選擇了桑田作為獵場。

一塊很大很大的桑田。一望無際的桑樹,棵棵枝繁葉茂,還未走近,就聞到桑葉特有的清香。沒有一絲風,一株株桑樹,好像是靜止的。

桑桑覺得桑田太安靜了,靜得讓他不能相信這裡頭會有什麼獵物。

然而,桑喬一站到田頭時,臉上就露出了微笑:「別出聲,跟著我。」

桑喬從肩上取下槍,端在手中,跑進了桑田。

桑桑很奇怪,因為他看到父親在跳進桑田時,彷彿是飄下去的,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倒是他自己儘管小心翼翼,雙腳落地時,還是發出了一絲聲響。

桑喬端著槍在桑樹下機敏而靈活地走著。

桑桑緊張而興奮地緊緊跟隨著。自從他被宣告有病以來,還從未有過這種心情。

桑喬轉過頭來,示意桑桑走路時必須很輕很輕。

桑桑朝父親點點頭,像貓一般跟在父親身後。

桑喬突然站住不走了,等桑桑走近後,把嘴幾乎貼在桑桑的耳朵上:「那兒有兩隻野雞!」

桑桑順著父親的手指,立即看到在一棵桑樹的下面,一隻野雞蹲在地上,一隻野雞立在那裡。都是雄雞,頸很長,羽毛十分好看,在從桑葉縫隙里篩下的陽光下一閃一閃地亮,彷彿是兩個稀罕的寶物藏在這幽暗的地方。桑桑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讓桑桑覺得它馬上就要跳出來了,他立即用手緊緊捂住嘴,兩隻眼睛則死死盯住桑樹下的那兩隻野雞。

桑喬仔細檢查了獵槍,然後小聲地對桑桑說:「我點一下頭,然後你就大聲地喊叫!」

桑桑困惑地望著父親。

「必須把它們轟趕起來。翅膀大張開,才容易擊中。」

桑桑似乎明白了,朝父親點了點頭,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父親。一見到父親點頭,他就猛地朝空中一跳,大聲叫喊起來:「嗷——嗷——」

兩隻野雞一驚,立即扇動翅膀向空中飛去。野雞的起飛,非常笨拙,加上桑樹的稠密,它們好不容易才飛出桑林。

桑喬的槍口已經對準野雞。

「爸,你快開槍呀!」

桑喬卻沒有開槍,只是將槍口緊緊地隨著野雞。

野雞扇動著翅膀,已經飛到四五丈高的天空中。陽光下,五顏六色的羽毛閃閃發光,簡直美麗極了。

桑喬說了一聲「將耳朵捂上」,少頃,開槍了。

桑桑即使用雙手捂住了耳朵,仍然覺得耳朵被槍聲震麻了。他看到空中一片星星點點的火花,並飄起一縷藍煙。隨即,他看到兩隻野雞在火花里一前一後地跌落下來。他朝它們猛跑過去。桑樹下,他分別找到它們。然後,他一手抓了一隻,朝父親跑過來,大聲叫著:「爸爸!爸爸!你看哪!」他朝父親高高地舉起那兩隻野雞。

桑喬看到兒子那副高興得幾乎發狂的樣子,抓著獵槍,兩眼頓時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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