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葯寮 4

桑喬丟下工作,領著桑桑去蘇州城看病。一個月下來,看了好幾家醫院,用盡了所帶的錢,換得的卻是與縣城醫院一樣的結論。桑喬看過不少醫書,知道醫學上的事。隨著結論一次又一次相同,他已不再懷疑一個事實:桑桑不久後將離他而去。桑喬已不知道悲哀,只是在很短的時間內,長出一頭白髮。他總是在心裡不停地責備自己對桑桑關注得太遲了——甚至在桑桑已經病得不輕的情況下,還為了那點榮譽就兇狠地毒打了桑桑。他對桑桑充滿了憐憫與負疚。

「這種病反而可能會被一些偏方治好。」抱著這一幻想,桑喬買了一些他深知是無用的葯,領著桑桑又回到了油麻地,從此開始了對民間絕招的尋找。這個行動開始後不久,線索就一天一天地增多,到了後來,竟有了無數條線索。就像過去緊緊抓住任何一個可獲取榮譽的機會一樣,桑喬拚命抓住這些聽來可以奪回桑桑生命的線索。

在以後的許多日子裡,油麻地的人經常看到的情景是:桑喬領著桑桑出門了,或是桑喬領著桑桑回家了。有時,是桑喬拉著桑桑的手在走路;有時,是桑喬背著桑桑在走路。有時是當天出門當天回來,有時則一兩天或兩三天才回來。歸來時,總會有不少人走上前來觀望。人們從桑喬臉上也看到過希望,但看到更多的是深深的無望。桑喬的樣子一日比一日疲憊,而桑桑也在一日一日地消瘦。到了後來,人們再看到桑喬又從外面領著桑桑回來時,見桑喬的表情都有點木訥了。桑喬依舊沒有放棄任何一條線索,並且還在一個勁兒地尋找線索。他的行為幾乎變成了一種機械性的行為,能在幾天時間裡面,就踏破一雙鞋底。

油麻地的孩子們並不懂得桑桑得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病,但他們從桑桑父母的臉上和老師的臉上感覺到在桑桑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當桑桑出現時,他們總顯出不知如何看待桑桑的樣子而遠遠地站著不說話。少數幾個孩子,如禿鶴、阿恕,會走過來叫一聲「桑桑」,但很快又不知道再與桑桑說些什麼好了。那一聲「桑桑」,聲音是異樣的,親切而帶了些憐憫。

桑桑發現,他從未像今天這樣被孩子們注意。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嬌氣和莫名其妙的滿足感。他哀傷而又甜美地接受著那一雙雙祝福與安慰的目光,並擺出一副「我生病了」而不堪一擊的樣子。他忽然文靜了,衛生了,就像當初紙月到油麻地小學來讀書那會兒一樣。所不同的是,現在他又多了些嬌氣與軟弱。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大家的照顧,用感激而溫柔的目光去看著幫助著他的人。他還在斷斷續續地上課。老師們對他總是表揚,即使他的課堂回答並不理想,即使他的作業錯得太多。桑桑也並不覺得這一切有什麼不合適,只是稍稍有點害羞。

在無數雙目光里,桑桑總能感覺到紙月的目光。

自從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後,紙月的目光里就有了一種似有似無的驚恐與哀傷。她會在人群背後,悄悄地去看桑桑。而當桑桑偶然看到她的目光時,她會依舊望著桑桑,而不像往常那樣很快將目光轉到一邊去。倒是桑桑把目光先轉到了一邊。

紙月知道桑桑生病的當天,就告訴了外婆:「桑桑生病了。」

從那以後,紙月隔不了幾天,就會走進桑桑家的院子,或是放下一簍雞蛋,或是放下一籃新鮮的蔬菜。她只對桑桑的母親說一句話:「是外婆讓我帶來的。」也不說是帶給誰吃的。而桑桑的母親在與邱二媽說起這些東西時,總是說:「是紙月的外婆帶給桑桑吃的。」

那天,桑喬背著桑桑從外面回來時,恰逢下雨,路滑橋滑。紙月老遠看到了艱難行走著的他們,就冒著雨,從操場邊的草垛上拔下了一大抱稻草,將它們厚厚地鋪在容易打滑的橋上。趴在桑喬背上的桑桑遠遠地就看到了這一切。當桑喬背著桑桑踏過鬆軟的稻草走進校園裡,桑桑看到了站在梧桐樹下的紙月:她的頭髮已被雨水打濕,其中几絲被雨水貼在額頭上,瘦圓的下巴上,正滴著亮晶晶的雨珠。

冬天將要結束時,桑桑的身體明顯地變壞了。他每天下午開始發燒,夜裡睡覺時,動不動就一身虛汗,就像剛被從水中打撈出來一般。早晨起來,桑桑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彷彿自己不久就會像他的鴿子一樣飄入空中。也就在這越來越感到無望的日子裡,桑喬帶著桑桑去外地求醫時,偶然得到一個重要的線索:在離油麻地一百多里地的一個叫牙塘的地方,有個老醫生,得祖傳的醫術與秘方,專治桑桑的這種病,治好了許多人。

這天,桑喬領著桑桑再一次出發了。

才開始,桑桑是拒絕出發的。他大哭著:「我不去!我不去!」他不想再給自己治病了。這些日子,他已吃了無數的苦頭。苦藥,他已不知喝下了多少碗。他甚至勇敢地接受了火針。一根那麼長的針,燒得通紅,向他脖子上的腫塊直扎了下去……

又是溫幼菊將他叫進了她的「葯寮」,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像她的奶奶當年那樣,對桑桑說了一句話:「別怕!」然後,就坐在紅泥小爐的面前,望著藥罐,唱起那天晚上唱的那首無詞的歌……

文弱的溫幼菊,給了他神秘的力量。

一路上,桑桑的耳邊總能聽到那支歌。

隨著與牙塘距離的縮短,事情似乎變得越來越有希望。桑喬一路打聽著,而一路打聽的結果是:那個希望之所在,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確定,越來越讓人堅信不移。人們越來越仔細地向他們描述著那個叫高德邦的老醫生的家史以及高家那種具有傳奇色彩的醫療絕招。桑喬甚至碰到了一個曾被高德邦治好的病人。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病人,他看了一下桑桑的腫塊說:「和我當時的腫塊一模一樣,也是長在脖子上。」然後他一邊向桑喬訴說著高德邦的神奇,一邊讓桑喬看他的脖子——光溜溜的沒有任何病相的脖子。看了這樣的脖子,桑喬笑了,併流下淚來。他朝他背上桑桑的屁股上使勁地打了兩下。

而早已覺得走不動路的桑桑,這時要求下來自己走路。

桑喬同意了。

他們是在第三天的上午,走到牙塘這個地方的。當從行人那裡認定了前面那個小鎮就是牙塘時,他們卻站住不走了,望著那個飄著炊煙的、房屋的屋頂幾乎是清一色的青瓦蓋成的小鎮。在桑喬眼裡,這個陌生而普通的小鎮,成了讓他靈魂戰慄的希望之城。牙塘!牙塘!

他在心中反覆念叨著這個字眼,因為它與兒子的生命休戚相關。

桑桑覺得父親一直冰涼乾燥的手,現在出汗了。

他們走進鎮子。

但僅僅是在半個小時之後,父子倆的希望就突然破滅了——

他們在未走進高家的院子之前,就已在打聽高德邦家住哪兒時聽到了消息:「高德邦去年就已經去世了。」但桑喬還是拉著桑桑,堅持著走進了高家院子。接待他們的是高德邦的兒子。當他聽明白了桑喬的來意之後,十分同情而不無遺憾地說:「家父去年秋上過世了。」並告訴桑喬,高德邦是突然去世的,他們家誰也沒有從高德邦那裡承接下祖上那份醫術。桑喬聽罷,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拉著桑桑的手走出高家的院子的。

當天,桑喬沒有領著桑桑回家,而是在鎮上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了。他突然地感到,他已再也抵擋不住沉重的疲倦。他兩腿發軟,已幾乎走不動路了。

桑桑也已疲倦不堪,進了小旅館,和父親一道上了床,倒頭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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