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紅門(二) 1

在離開學校的最初的日子裡,杜小康除了帶父親治病,其餘的時間,差不多都在紅門裡呆著。

紅門幾乎整天關閉著。沒有人再來敲紅門了。那個曾在紅門裡揭露杜家雜貨鋪摻假蒙人的朱一世,趁杜家雜貨鋪垮台,就將家中積蓄拿出,又從親戚朋友處籌了一筆款子,在油麻地新開了一個小雜貨鋪。就在橋頭上,位置顯然比「大紅門」還要好。晚上,人們也不再到杜家來聽說古了。杜家現在也費不起這個燈油錢。

紅門裡,一下子顯得空空落落。

白天,村巷裡也沒有太多的聲響,只是偶然有一串腳步聲,或幾句平淡的問答聲。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是沉寂的。杜小康總是坐在門檻上,聽著紅門外的動靜。久久地聽不到外面的動靜後,他只好又把心思收回到院子里。陽光照著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樹,枝葉就將影子投在地上。無風時,那枝葉的影子很清晰,一有風,就把影子搖亂了,亂得晃人眼睛。風掠過枝頭,總是那番單調的沙沙聲。這沙沙聲彷彿已經響了千年了。枝頭上偶然落上幾隻鳥,叫兩聲就不叫了,因為安靜,就立在枝頭上打瞌睡。睡著睡著,忽然覺得太安靜,就驚醒過來,一身羽毛收緊,伸長脖子東張西望,然後戰戰兢兢地叫了幾聲,受不了這番安靜,朝遠處飛去。

杜小康說不清楚是困,還是不困。但杜小康懶得動,就雙腳蹬著門框的一側,身子斜倚在另一側,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眯起雙眼。

到了晚上,村巷裡反而熱鬧一些。呼雞喚狗聲,叫喊孩子歸家聲,此起彼伏。而到了晚飯後,腳步聲就會多而紛亂。人們在串門,在往某一個地方集中。孩子們照例又要分成兩撥,進行「殊死」的巷戰。一時,巷子里人喊馬叫、殺聲震天,彷彿一巷子已一片血腥氣了。以往總要扮演總司令角色的杜小康,此時就像被革了職或被冷落一旁的將軍那樣,再不能威風疆場,心中滿是哀傷與悲涼。他站在紅門下聽著那些急促的腳步聲、雨點一樣的棍棒相擊聲和慘烈的喊叫聲,真想衝出門去,站在斷壁或草垛上指揮他的軍隊作戰,甚至希望在戰鬥中挂彩,然後威武地在他的軍隊前面走過……他在大紅門的背後假想著,重溫著大紅門昨天的感覺。可是他終於沒有衝出門去。因為,他已不可能稱王稱霸了。現在,他如果想加入這場遊戲,也只能充當一個小炮灰。在遊戲中擔任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原來居然並不是隨意的!杜小康清楚了,門外的遊戲中,只有桑桑那樣的孩子,才能充當總司令之類趾高氣揚的角色,就離開了大紅門,又坐回到門檻上,然後再去望由月亮照著的柿子樹的另一番樹影……

等村巷裡最後一個孩子的腳步聲也消失了,杜小康才走出紅門。那時,村巷裡,只有一巷滿滿的月光。他獨自從地上撿起一根孩子們遺落的木棍,隨便砍了幾下,重又扔在地上,然後返回紅門裡。

這樣過了些日子,杜小康終於走出紅門,並且在大部分時間裡將自己暴露在外面。他東走西走。他要讓所有油麻地的孩子都能看見他。他像往常一樣,穿著油麻地孩子中最好最乾淨的衣服,並且不免誇張地表現著他的快樂。

但在白天他並不能遇到太多的孩子,因為,不上學的孩子並不太多。他在村巷裡轉,在打麥場上轉,在田野上轉,總不能遇到足夠多的孩子。

這時,杜小康倒希望父親杜雍和仍然癱瘓,然後,他撐一隻木船離開油麻地,去給他治病。但杜雍和已能立起,並且已能扶著牆走路了。照理說,他還需治療,但杜家實在已經山窮水盡,他不能再繼續借錢治病了。

杜小康還從未領略過如此深切的孤獨。

但杜小康畢竟是杜小康。他不能自己憐憫自己,更不能讓其他人來憐憫他。他只能是傲慢的杜小康,玩得快活的杜小康。

當他聽到對岸的讀書聲、吵鬧聲,感覺到大家在他退學之後,一切都如往常,並不把他的退學當一回事兒之後,他開始在河邊大聲唱歌。他把在文藝宣傳隊學的那些歌,一首一首地唱了。唱了一遍,再唱一遍。怕對岸的孩子們沒有聽見,他爬到岸邊的一棵大樹上。這棵大樹有幾根粗粗的橫枝,幾乎橫到河心。他坐在橫枝上,一下子與教室拉近了,就彷彿站到了教室的後窗下。他演過機智的偵察英雄,演過英武過人的連長。他依然記著桑喬在排練節目時的話:「想著自己是個英雄,是個了不起的人!走步時,要大步流星,頭要高高地昂著,望著天空。天空有雲,你就要把自己想成是個能夠騰雲駕霧的人。誰能和你比呀,你是個英雄。英雄不想那些沒用的小事,英雄只想大事。一想大事呀,就覺得自己忽然地比別人高大,高大許多。而別人在你眼裡呢,明明是個高高大大的人,就忽然地變得渺小了。你要這麼看人,這麼看,就彷彿你站在檯子上,所有的人,都站在檯子下。你想呀,你可不是個一般的人。你想到你不是個一般的人,你還不覺得驕傲嗎?還能不激動嗎?人一激動,就會鼻頭酸溜溜的,眼睛就紅了,就模模糊糊地只看見人影了……」他就這樣唱下去,唱到高潮時,就會站在橫枝上,用一隻手扶住在頭頂的另一根斜枝,真的唱得讓自己都感動了。

禿鶴說:「杜小康在唱戲。」

大家都聽見了,不聽老師講課了,就聽杜小康唱。

「杜小康還那麼快活。」

孩子們就在心裡佩服起杜小康來。

老師也不講課了,就等杜小康把歌唱完。但杜小康卻沒完沒了。老師就推開教室的窗子:「喂,杜小康,嚎什麼呢?」

杜小康很尷尬。他不唱了,但不知道自己是留在橫枝上好呢還是回到岸上去好。後來,他就坐在橫枝上,將身子靠在另一根稍微高一些的橫枝上,做出一副舒適而閑散的樣子。「我要曬太陽。」雙腿垂掛,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他歪著腦袋,半眯著眼睛,看著河水。

河水在樹枝下淙淙流淌著。一根柔軟的細枝垂到水裡,幾條身體修長柔韌的小魚,一會兒用嘴去吮那根枝條,一會兒又一個一個首尾相銜地繞著那根枝條轉著圈兒。偶然來了一陣風,那幾條小魚一驚,一忽閃就不見了。但不一會兒,又悠悠地游到水面上。

中午放學了。

不少孩子站在河邊,望著杜小康,覺得他真是很舒服,心裡就想:我要是也能不上學就好了。

放了學的桑桑弄船到河心釣魚去,隨風將小船漂到那棵大樹下。

自從杜小康不上學以後,桑桑和他倒忽然地變得不像從前那麼隔閡了。桑桑總記得那天杜小康帶父親看病去,撐著小船從他眼前經過的情景。桑桑永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那一刻,過去的事情立即煙消雲散了。而杜小康在看到桑桑站在河邊上久久地望著他時,也忽然地覺得,他最要好的一個同學,其實是桑桑。

「杜小康,你坐在這裡幹什麼?」桑桑伸手抓住樹枝,不讓船再隨風漂去。

「我曬太陽。」他睜開眼睛,「不上學真好。」

桑桑從來就是一個不愛讀書的孩子,他竟然覺得杜小康說的,是他心裡總想說的一句話。

「讀書真沒有意思,總是上課、上課、上課,總是做作業、做作業、做作業,總是考試、考試、考試,考不好,回家還得挨打。現在,我不上學了。我整天玩,怎麼玩也玩不夠。昨天,我去後面塘里抓魚了,我抓了一條三斤重的黑魚。抓不住它,勁太大了。我用整個身子壓住它,才把它壓住了。等它沒有力氣了,才起來抓住它……」

桑桑羨慕起杜小康來。他將船繩拴在樹枝上,雙手抓住樹枝,身子一收縮,就翻到樹枝上,也坐在樹枝上曬起太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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