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細馬 5

細馬是在車開出去一個小時後下的車。

車在路上,細馬眼前總是出現邱二爺的目光。油麻地的一切,也都在他心裡不住地閃現。他終於叫了起來:「不好啦,我把東西落在車站啦!」駕駛員將車停下後,他就拿了包袱下了車,然後坐在路上,又攔了一輛回頭的車,就又回到了縣城。

當天晚上,一家人除了哭哭笑笑,就是邱二媽不時地說:「你回來幹嗎?你回來幹嗎?」就不知再說些其他什麼。

第二天,邱二媽看著隨時都可能坍塌的房子,對邱二爺說:「還是讓他回去吧。」

細馬聽到了,拿了根樹枝,將羊趕到田野去了。

幾天後,邱二爺的房子就全推倒了。好好一幢房子,眨眼的工夫,就只剩下一堆廢墟。眼見著天氣一天涼似一天,就臨時搭了一個矮屋。一家人倒也並不覺得什麼,日子過得平平常常、歡歡喜喜的。邱二媽仍是一塵不染的樣子,在家燒飯、種菜,細馬放羊,邱二爺有集市時就去集市上當他的掮客,沒有集市時,就到田裡做些農活。一有空,一家三口總要走過橋來,到桑桑家來玩。有時,細馬晚上過來,與桑桑呆在一起,覺得還沒有呆得過癮,就站在河邊喊:「我不回去睡覺啦!」就睡在桑桑的床上。

一天,桑桑跑回來對母親說:「細馬不再叫二爺二媽了,改叫爸爸媽媽了?」

細馬晚上再過來,桑桑的母親就問:「聽說細馬不再叫二爸二媽了,改叫爸爸媽媽了?」

細馬臉微微一紅,走到一邊,跟桑桑玩去了。

油麻地又多了一戶平常而自足的人家。

但就在這年冬天,邱二爺病倒了。實際上邱二爺早在夏天時,就有了病兆:吃飯時,老被噎住,要不,吃下去的東西,不一會兒又吐出來。秋天將盡時,他就日見消瘦下來,很快發展到一連幾天不能吃進去一碗粥。但邱二爺堅持著,有集市時仍去集市做掮客。他只想多多地掙錢。他必須給細馬留下一幢像樣一點的房子。入冬後的一天,他在集市上暈倒了,臉在磚上磕破了,流了不少血。是人把他扶回了家。第二天,邱二媽要找人將邱二爺護送到城裡看病。邱二爺堅決地拒絕了:「不要瞎花那個錢,我知道我得了什麼病。」夜裡,他對邱二媽說:「我得了絕症。細馬他爺爺就是得的這個病。是根本治不好的。」但邱二媽不聽他的,到處求醫問葯。後來,聽說一個人吃中藥把這病吃好了,就把人家的方子要過來,去鎮上抓了幾十服中藥。這時,已是臘月了。

這天早上,細馬沒有放羊,卻拿了一把鎬、一隻竹籃離開了家門。

桑桑問:「你去哪兒?要幹什麼?」

細馬說:「中藥裡頭,得放柳樹須子,我去河邊刨柳樹須子。」

桑桑的母親正好走過來,說:「桑桑,你去幫細馬一起刨吧。」

這一年的冬天冷得有點異常。河裡結了厚冰,讓人無法汲水。因此,一早上,到處傳來用榔頭敲冰砸洞的聲音。整個世界,都凍得硬邦邦的,彷彿天上的太陽都被凍住了。風倒不大,但空氣里注滿了寒氣。

細馬和桑桑在河邊找到了一棵柳樹。

細馬揮鎬砸下去,那凍土居然未被敲開,只是留下一道白痕。細馬往手上啐了一口唾沫,咬著牙,用了更大的勁,又將鎬砸了下去。這一回,鎬尖被卡在凍土裡。細馬將鎬晃動了半天,才將它拔出來。

不一會兒,桑桑就看到,細馬本來就有裂口的手,因連續受到劇烈震動,流出血來。血將鎬柄染紅了。桑桑就把竹籃子扔在地上,從細馬手中奪過鎬來,替換下細馬。但桑桑沒有細馬力氣大,進展很慢。細馬說:「還是我來吧。」就又搶過了鎬。

這柳樹的根彷彿就沒有須子,刨了那麼大一個坑,樹根都露出一大截來了,還未見到須子。桑桑很疑惑:能弄到柳樹須子嗎?但細馬不疑惑,只管一個勁地去刨。頭上出了汗,他把帽子扔在地上,頭在冷空氣里,飄散著霧狀的熱氣。他又把棉襖也脫下了。

總算見到了柳樹須子。一撮一撮的,像老頭的鬍子。

桑桑說:「這一棵柳樹的須子,就夠了。」

細馬說:「不夠。」因為細馬在挑這些柳樹須子時很苛刻。他只要白嫩白嫩的,像一條條細白的蟲子一樣的須子。黑的,或紅的,一概不要。一棵柳樹,他也就選一二十根。

細馬穿好棉襖,戴上帽子,扛了鎬,又去找第二棵柳樹。

桑桑幾次說:「夠了,夠了。」

但細馬總是說:「不夠,不夠。」

桑桑很無奈,只好在寒風裡陪伴著細馬。

到了中午,竹籃子里,已有大半筐柳樹須子。那須子在這冰天雪地,生命都似乎被凍結了的冬季里,實在是好看。那麼白,那麼嫩,一根一根,彷彿都是活的,彷彿你一不留神,它們就會從竹籃里爬出去。太陽一照,就彷彿盛了半竹籃細細的銀絲。

邱二媽看見這大半竹籃柳樹須子時,眼睛紅了。

可是,邱二爺未能等到春季來臨,就去世了。臨去時,他望著細馬,眼睛裡只有歉疚與深深的遺憾,因為他終究沒有能夠給細馬留下一幢好房子。

送走邱二爺以後,邱二媽倒也不哭,彷彿悲傷已盡,已沒有什麼了。她只是一天到晚地沉默著,做她該做的事情:給細馬燒飯,給細馬洗衣服,夜裡起來給細馬蓋被細馬蹬翻了的被子,晚上端上一木盆熱水讓細馬將腳放進去,然後她蹲下去給他好好搓洗……

邱二媽在神情恍惚了十幾天之後,這天一早,就來到桑桑家,站在門口問桑桑的母親:「師娘,你看見二爺了嗎?」

桑桑的母親趕緊拉住邱二媽的手,道:「二媽,你先進來坐一會兒。」

「不了,我要找二爺呢。這個人不知道哪兒去了。」邱二媽又見到了桑桑,「桑桑,看見你二爺了嗎?」

桑桑有點害怕了,瞪著眼睛,搖著頭。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邱二媽說著,就走了。

桑桑的母親就一直看著邱二媽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一幢草房子的拐角處。她進屋來對桑喬說:「這可怎麼辦?邱二媽的腦子出毛病了。」

桑喬似乎並不特別吃驚:「聽人說,她母親差不多也是在這個年紀上,腦子出了毛病。」

在細馬未來之前,邱二媽和邱二爺一直相依為命,做了幾十年的好夫妻。桑桑的母親總記得,邱二爺去集市做掮客時,邱二媽就會在差不多的時候,站到路口上去等邱二爺回來。而邱二爺回來時,不是給她帶回她喜歡吃的東西,就是帶回她喜歡用的東西。相比之下,邱二爺顯得比邱二媽老得多。但邱二爺喜歡邱二媽比他年少。邱二爺喜歡邱二媽總去梳她的頭,整理她的衣服。喜歡與打扮得很俏的邱二媽一起去桑桑家串門,一起搬張凳子到打麥場上看電影或者看小戲……邱二爺離不開邱二媽,而邱二媽可能更離不開邱二爺。現在邱二爺居然撇下她走了。

邱二媽必須要找到邱二爺。她一路問下去:「見到我家二爺了嗎?」

這天,細馬放羊回來,見邱二媽不在家,就找到桑桑家,見了桑桑,問:「我媽在你家嗎?」

桑桑搖了搖頭:「不在我家。」

細馬就一路呼喚下去。當時,天已黑了,每戶人家都已點了燈,正在吃晚飯。鄉村的夜晚,分外寂靜。人們都聽到了細馬的呼喚聲。

桑桑和母親就循著細馬的叫聲,找到了細馬,讓他回家:「你媽她自己會回來的。」硬把他勸了回來。然後,由桑桑和妹妹給細馬端來了晚飯。細馬不肯吃,讓飯菜一直放在飯桌上。

桑桑和母親走後,細馬就一直坐在路邊,望著月光下那條路。

第二天一早,細馬來到桑桑家,將門上的鑰匙給了桑桑的母親:「師娘,你幫著看一下家,我去找我媽。」

桑桑的父母親都不同意。但細馬說:「我找找就回家,我不走遠。」臨走時,又對桑桑說:「桑桑,你幫我看一下羊。」就走了。

細馬一走就是七天。

桑桑天天一早上就將羊趕到草坡上去,像細馬一樣,將那群羊好好照應著。但這天晚上,他把羊趕回羊圈,看到細馬家依然鎖著門之後,回到家哭了:「細馬怎麼還不回來?」

又過了兩天,這天傍晚,桑桑正要將羊從草坡上趕回家,看到西邊霞光里,走來了細馬和邱二媽。

聽到桑桑的叫聲,無數的人都走到路口上來看。

邱二媽是被細馬攙著走回來的。

所有的人,都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

細馬滿身塵埃。腳上的鞋已被踏壞,露著腳指頭。眼睛因為瘦弱而顯得更瞘,幾顆大門牙,顯得更大。令人驚奇的是,邱二媽仍然是一副乾乾淨淨的樣子,頭髮竟一絲不亂。人們看到,那枚簪子上的綠玉,在霞光里變成了一星閃閃發亮的、讓人覺得溫暖的橘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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