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細馬 3

細馬確實是一個很有主意的男孩。他已暗暗準備離開油麻地,回他的江南老家。他去辦戶口的地方,想先把自己的戶口遷出來。但人家笑話他:「一個小屁孩子,也來遷戶口。」根本不理他。他就在那裡軟磨硬抗。管戶口的人見他不走,便說:「我要去找你家的大人。」他怕邱二爺知道他的計畫,這才趕緊走掉。他也曾打算不管他的戶口了,就這麼走了再說,但無奈自己又沒有路費。現在,他已開始積攢路費。他把在放羊時捉的魚或摸的螺螄賣得的錢,把邱二爺給他買糖塊的錢,全都悄悄地藏在床下的一隻小瓦罐里。

當然,細馬在暗暗進行這一計畫時,也是時常猶豫的。因為,他已越來越感到邱二爺是喜歡他的,並且越來越喜歡。他不會游泳,而這裡到處是河。邱二爺怕他萬一掉進河裡——這種機會對於生活在這裡的人來說,也實在太多了——就教他學游泳。邱二爺站在水中,先是雙手托著他的肚皮,讓他在水中撲騰,然後,僅用一隻手托住他的下巴,引他往前慢慢地遊動。一連幾天,邱二爺就這麼耐心地教他。邱二爺是好脾氣。細馬終於可以脫開邱二爺的手,向前遊動了,雖然還很笨拙,還很吃力,僅僅能游出去丈把遠。那天,邱二爺在河邊坐著,看著他游,後來想起一件什麼事來,讓細馬不要游遠了,就暫時回去了。細馬突然起了要跟邱二爺淘氣一下的心思,看著邱二爺的背影,悄悄躲到了水邊的蘆葦叢里。邱二爺惦記著水中的細馬,很快返回,見水面上沒有細馬,一驚:「細馬!細馬……」見無人答應,眼前只是一片寂靜的水面,邱二爺又大喊了一聲「細馬」,就縱身跳進水中。他發了瘋似的在水中亂抓亂摸。在水底下實在憋不住了,才冒出水面:「細馬!細馬……」他慌亂地叫著,聲音帶著哭腔。細馬鑽出蘆葦叢,朝又一次從水底冒出來的邱二爺露出了大門牙,笑著。邱二爺渾身顫抖不已。他過來,揪住細馬的耳朵,將他揪到了岸上,然後操起一根棍子,砸著細馬的屁股。這是細馬來到油麻地以後,邱二爺第一次揍他——第一次揍就揍得這麼狠。細馬哭了起來,邱二爺這才鬆手。細馬看到邱二爺好像也哭了。這天深夜,細馬覺得有人來到了他的床邊。他半睜開眼睛,看到邱二爺端著一盞小油燈,正低頭查看著他被棍子砸過的屁股。邱二爺走了。他看著昏暗的燈光映照下的邱二爺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然後閉上雙眼。不一會兒,就有淚珠從眼縫裡擠了出來。細馬想起,邱二爺去江南向他的父親提出想要一個孩子,而他的父親決定讓邱二爺將他帶走時,邱二爺並沒有嫌他太小,而是歡喜地將一隻粗糙的大手放在他的腦袋上,彷彿他此次來,要的就是他。而當他聽父親說要將他送給二叔時,他也沒有覺得什麼,彷彿這是一件早商量好了的事情。他在那隻大手下站著,直覺得那隻大手是溫暖的……

細馬甚至也不在心裡恨邱二媽。除了與他隔膜和冷淡,邱二媽實際上對任何人都顯得十分溫和、和善。誰家缺米了,她會說:「到我家先量幾升米吃吧。」若是一個已經借過米但還未還的,不好意思來。她就會量個三升五升的米,主動送上人家的門:「到收了稻子再還吧。」桑桑的母親要納一家人的鞋底,邱二媽就會對桑桑的母親說:「讓我幫你納兩雙。」她納的鞋底,針線又密又緊,鞋底板得像塊鐵,十分結實。桑桑腳上穿的鞋,鞋底差不多都是邱二媽納的……

但細馬還是計畫著走。

夏天過去之後,細馬與邱二媽又發生了一次激烈的衝突。邱二媽向邱二爺大哭:「你必須馬上將他送走!」

邱二爺是老實人。邱二爺與邱二媽成家之後,一般都聽邱二媽的。他們家,是邱二媽做主,邱二爺只是隨聲附和而已。他想想細馬在油麻地生活得也不快活,也不想再為難細馬了,就對細馬說:「你要回去,就回去吧。」他去把細馬的戶口遷了出來。

這以後的好幾天,邱二媽總不說話。因為,當她終於知道,細馬真的馬上要離去時,她心中又有另一番說不清楚的感覺了。她甚至覺得,她原來並不是多麼的不喜歡細馬。她在給細馬收拾東西時,收拾著收拾著,就會突然停住,然後很茫然地望著那些東西。

說好了這一天送細馬走的。但就在要送他走的頭兩天,天氣忽然大變。一天一夜的狂風暴雨,立即給平原蒙上了澇災的陰影。原以為隔一兩天,天會好起來,但後來竟然一連七八天都雨水不絕。或傾盆大雨,或滴滴答答地下個不止,七八天里,太陽沒有出來過一分鐘。河水一天一天地在漲高,現在已經漫上岸來。稻田已被淹沒,到處白茫茫。地勢高一些的稻田,只能看見少許稻葉在水面上無奈地搖曳。

道路都沒有了。細馬暫時走不了。細馬似乎也不急著走了。望著止不住的雨水,他並無焦急的樣子。

桑桑這幾天,總和細馬在一起。他們好像很喜歡這樣的天氣。他們各人拿了一根木棍,在水中試探著被水淹掉了的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覺得非常有趣。兩人一不小心,就會走到路外邊,滑到比路基低得多的缺口或池塘里,弄得一身濕淋淋的。細馬回到家,邱二媽就趕緊讓他換上乾衣。細馬換了乾衣,禁不住外頭桑桑的召喚,又拿了木棍試探著,走出門去。這時,邱二媽就在家點起火,將細馬剛換下的衣服晾在鐵絲上,慢慢烘烤著。那時,邱二媽就在心裡想:馬上,細馬又要濕淋淋地回來了。

雨根本沒有停息的意思。天空低垂,彷彿最後一顆太陽已經永遠地飄逝,從此,天地間將陷入綿延無窮的黑暗。雨大時,彷彿天河漏底,厚厚實實的雨幕,遮擋住了一切:樹木、村莊……就只剩下了這厚不見底的雨幕。若是風起,這雨飄飄洒洒,猶如巨瀑。空氣一天一天緊張起來。到處在築壩、圍堤。壩中又有壩,堤中又有堤,好像在準備隨時往後撤退。桑桑和細馬撐著小船,去看過一次大壩。他們看見至少有二十隻從上面派來的抽水機船,正把水管子擱在大壩上,往外抽水。那一排水管,好似一門一門大炮,加上機器的一片轟鳴和水聲,倒讓桑桑和細馬激動了半天。隨時會聽到報警的鑼聲。人們聽到鑼聲,就說:「不知哪兒又決口了。」

油麻地小學自然屬於這地方的重點保護單位,早已將它連同一片住戶圍在了壩里。這壩外面還有更大範圍的壩。

邱二爺家在大壩里。

桑桑的母親對邱二媽說:「萬一大壩出了事,你們就住到我家來。」面對著還在不斷上漲的水,人心惶惶。

但孩子們總也緊張不起來。這個水世界,倒使他們感到有無窮的樂趣。他們或用洗澡的木盆,或乾脆摘下門板來,坐在上面,當做小船划出去。他們沒有看見過海,但想像中,海也就是這個樣子:白茫茫,白茫茫,一望無邊。不少人家的屋中已經進水,鯉魚跳到鍋台上的事情也已經聽說。

桑桑和細馬一人拿了一把魚叉。他們來到水稍微淺一些的地方,尋找著從河裡衝上來的鯉魚。他們走著走著,隨時都可能驚動一條大魚,只見它箭一樣射出去,留下一條長長的水痕。兩個人歡快地在水中喊叫。

細馬馬上要走了。他沒有想到在他將要離去時,竟能碰上如此讓他激動的大水。他和桑桑一起,整天在水中玩耍,實在是開心極了。細馬要抓住他在油麻地的最後時光,痛痛快快地玩。

邱二媽站在桑桑家門口,對桑桑的母親嘆息道:「這兩個小的,在一起玩一天是一天了。」

這天夜裡,桑桑正在熟睡中,隱隱約約地聽見到處有鑼聲和喊叫聲。母親點了燈過來,推著桑桑:「醒醒,醒醒,好像出事了。」這裡正說著,門被急促地敲響了:「校長,師娘,開門哪!」

門一打開,是邱二爺、邱二媽和細馬濕淋淋地站在那裡。

邱二爺說:「大壩怕是決口了。」

邱二媽哭著:「師娘,我們家完了。」

桑喬也起來了,問:「進多深的水了?」

「快齊脖子了,還在漲呢。」邱二爺說。

母親叫他們趕快進屋。

油燈下,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恐懼的樣子。桑桑的母親總是問桑喬:「這裡面的一道壩撐得住嗎?」桑喬說不好,就拿了手電筒走了出去。兩個孩子也要跟著出去。桑喬說:「去就去吧。」

三個人走了一會兒,就走到了壩上,往外一看,水快要越過壩來了。壩上有不少人,到處是閃閃爍爍的燈光。

這天夜裡,邱二媽幾乎沒合眼,總在啼哭,說她的命真的很苦。

邱二爺一副木獃獃的樣子,斜倚在桑桑家為他和邱二媽臨時搭起的鋪上。邱家的這份家產,經這場大水泡上幾日,大概也就不值幾文錢了。

與桑桑合睡一床的細馬似乎心情也忽然沉重起來,不停地翻身,弄得桑桑一夜沒有睡好。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邱二爺和邱二媽就爬上壩去看他們的房子。隨即,邱二媽就癱坐在堤上哭起來。

桑桑的母親和桑桑的父親都過來看,看到邱二爺的家已大半沉在水裡了。

細馬也爬到壩上。他蹲在那裡,默默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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