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門(一) 5

冬天,連颳了三天的西北風,漸漸停息下來。大河裡立即結了冰,並且越來越厚實。鴨們沒有了水面,就到處尋找。它們在冰上走不太穩,常常滑倒,樣子很可笑。所有的船都被凍住了,彷彿永生永世再也不能行駛。岸邊,一時還未來得及完全褪去綠色的柳枝,也被突然地凍住,像塗了蠟,綠得油汪汪的。但一根根都被凍得硬如鐵絲,彷彿互相一碰擊,就能碰碎。

村裡的孩子上學,再也不用繞道從大橋上走,都直接從冰上走過來。

這天下午,桑桑借上課前的空隙,正獨自一人在冰上玩耍,忽然聽到村子裡有吵嚷聲,就爬上岸,循聲走去。他很快看到了杜小康家的紅門。吵嚷聲就是從紅門裡發出來的。紅門外站了很多人,一邊聽裡面吵架,一邊小聲地議論。

桑桑從人群中擠過去,在靠近紅門的地方站住,悄悄向里張望著。

是後庄的朱一世在與杜雍和吵架。

朱一世一手舉著一隻醬油瓶,一手指著杜雍和:「杜雍和,你聽著!你往醬油里摻水,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杜雍和高朱一世兩個頭,不在乎朱一世:「姓朱的,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扇你的耳光!」

朱一世矮小瘦弱,但朱一世是這地方上的「名人」,是最難纏的一個人。朱一世誰也不怕,怕你杜雍和?他把臉貼過去,沖著杜雍和揚在空中的巴掌:「你扇!你扇!你有種就扇!」

杜雍和當然不能扇,用手推了他一把:「好好好,我認識你朱大爺了!請你出去,總行吧?」

「不行!」朱一世將醬油瓶往身後一放,朝杜雍和半眯著眼睛,「讓我出去?想得倒容易!」他轉過身,朝門口走來,對門外的人說,「大家來看看這醬油,還有一點醬油色嗎?」他把瓶子舉起來,放在陽光下說:「你們看看,看看!我前天感冒,撒的一泡尿,色都比這醬油色重!」

有幾個人笑起來。

朱一世說:「你們還笑,你們誰家沒有用過這種醬油?誰家沒用過?舉起手來讓我看看!」

剛才笑的人就都不笑了,覺得自己笑得沒有立場。

朱一世一腳在門裡,一腳在門外:「你們嘗嘗。這還算是醬油嗎?」他把醬油瓶歪斜下來說:「沒關係,蘸點嘗嘗,我是付了錢的。」

就有十幾根長短不一、粗細不一、顏色不一的手指伸出去蘸了醬油,然後在嘴裡嗍了一下,發出一片刷聲,接著就是一片品嘗的咂吧聲,像夏日凌晨時的魚塘里,一群魚浮到水面上來圓著嘴吸氣時發出的聲音。

「是不是醬油,還用那麼去咂吧?」朱一世對那些品嘗了那麼長時間還沒品嘗出味道來的人不耐煩了,提著醬油瓶,重新回到院子里,沖著杜雍和說,「姓杜的,你說怎麼辦吧!」

杜雍和顯然不願擴大事態,說:「我說了,我認識你了!我給你重裝一瓶,行了吧?」

朱一世一笑:「杜雍和,你敢給我重裝一瓶?你真敢?」

杜雍和:「當然敢!」

朱一世將醬油瓶瓶口朝下,將裡面的醬油咕嘟咕嘟地全倒了,然後將空瓶遞給杜雍和:「好,你去重裝一瓶!」

杜雍和提著醬油瓶進屋去了。

朱一世朝門外的人說:「大家過一會兒就看到了,那隻不過還是一瓶摻了水的醬油,他們家的醬油缸里裝的就是摻了水的醬油!」

杜雍和遲遲不肯出來,彷彿不是去重裝一瓶醬油,而是去從種黃豆開始,然後做出一瓶新的醬油。

「我說杜雍和,你們家醬油缸里是不是沒有醬油了?」朱一世朝屋裡大聲說。

杜雍和只好提著新裝了醬油的瓶子走出來。

朱一世接過醬油瓶,再次走到門口,然後把醬油瓶又舉到陽光下照著:「大伙兒看看,啊,看看是不是跟剛才一色?」

有人小聲說:「一色。」

朱一世提著醬油瓶走到杜雍和跟前,突然將瓶子猛地砸在磚地上:「你在耍老子呢!」

杜雍和也被逼得急眼了:「耍你了,怎麼樣?」

朱一世跳了起來,一把就揪住了杜雍和的衣領。

門外的人就說:「摻了水,還不賠禮!」

「何止是醬油摻了水,酒、醋都摻水!」

杜雍和與朱一世就在院里糾纏著,沒有一個人上去勸架。

這時,桑桑鑽出人群,急忙從冰上連滑帶跑地回到教室,大聲說:「你們快去看呀,大紅門裡打架啦!」

聽說是打架,又想到從冰上過去也就幾步遠,一屋子人,一會兒工夫就都跑出了教室。

上課的預備鈴響了,孩子們才陸陸續續跑回來。桑桑坐在那兒,就聽見耳邊說:「杜小康家的醬油摻水了!」「杜小康家的酒也摻水了!」「杜小康家的醋也摻水了!」桑桑回頭瞟了一眼杜小康,只見杜小康趴在窗台上,只有屁股和後背。

這事就發生在班上要重新選舉班幹部前夕。

正式選舉之前,有一次預選。預選前一天,有一張神秘的小紙片,在同學中間一個遞給一個地傳遞著。那上面寫了一行鬼鬼祟祟的字:我們不要杜小康當班長!

預選的結果是:一直當班長的杜小康落選了。

這天,桑桑心情好,給他的鴿子們撒了一遍又一遍的食,以至於鴿子們沒有一隻再飛出去打野食。

正式選舉沒有如期進行,因為蔣一輪必須集中精力去對付春節前的全校文娛比賽。這種比賽每年進行一次。桑喬很精明。他要通過比賽,發現好的節目和表演人才,然後再經他加工指導,去對付全鄉的文藝匯演。弄好了,其中一些節目還有可能代表鄉里去參加全縣的文藝匯演。因為設立了比賽的機制,各個班都面臨著一個面子的問題,不得不暗暗較勁。桑喬看到各班都互相盯著、比著,都是一副很有心計的樣子,心中暗暗高興。

蔣一輪有個同學在縣城中學教書。一天,蔣一輪進城購書,去看同學,恰逢那個同學正在指揮班上的女孩子排練表演唱《手拿碟兒敲起來》。同學見他來了,握握手,說:「等我排練完這個節目。」蔣一輪說:「我也看看。」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二十幾個女孩子,穿一色衣服,襯著一個穿了更鮮亮的衣服的女孩子,各人左手拿了一隻好看的小碟子,右手拿了一根深紅色的漆筷,有節奏地敲著,做著好看的動作,唱著「手拿碟兒敲起來……」在台上來回走著。一片碟子聲,猶如一陣清雨落進一汪碧水,好聽得很。那碟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聚攏忽散開,聲音竟變化萬端,就像那陣清雨是受著風的影響似的,風大風小,風急風徐,那陣清雨落進碧水中的聲音就大不一樣。同學看了一眼蔣一輪,意思是:你覺得如何?蔣一輪朝他點頭,意思是:好!好!好得很!排練完了,同學和蔣一輪往宿舍走,一路走,一路說這個節目:「我是從《洪湖赤衛隊》里化過來的,但,我這個節目比它裡頭的那個場景耐看。你知道怎就耐看?」蔣一輪感覺到了,但無奈沒有語言。同學說:「我量大。我二十八個學生,加上襯著的一個,共二十九人。一片碟子聲敲起來,能把人心敲得顫起來,加上那麼哀切切地一唱,能把人心敲碎。二十九個人,做一色動作,只要齊整,不好看也得好看。」蔣一輪說:「我知道了。」

現在,蔣一輪日夜就想那個二十九個女孩同台敲碟子的情景,覺得他的班,若也能來它這麼一下,即使其他節目一個也沒有,就它一個,也足以讓人望塵莫及。他算了一下,這個班共有三十三名女生,除去一個過於胖的,一個過於瘦的,一個過於矮小的,還剩三十個,個個長得不錯。蔣一輪腦子裡就有了一個舞台,這個舞台上站著的,就是他的三十個頂呱呱的女孩兒。蔣一輪甚至看到了台下那些嘆服並帶了几絲嫉妒的目光。但當蔣一輪迴到現實里來時,就喪氣了。首先,他得有三十隻一樣精巧好看的碟子,三十根漆得油亮亮的筷子,另外,三十個女孩還得扎一樣的紅頭繩,插一樣的白絨花。這要花一筆錢的。學校不肯拿一分錢,而班上也無一分錢。他想自己掏錢,可他又是一個窮教書的,一個月拿不了幾個錢。他去食堂看了看,食堂里碟子倒有二十幾個,但大的大,小的小,厚的厚,薄的薄,白的白,花的花,還有不少是裂縫豁口的。筷子一律是發烏的竹筷子。那樣的竹筷子,不需多,只一根上了檯面,節目全完。他發動全班的孩子帶碟子筷子,結果一大堆碟子里,一色的碟子湊起來不足十隻,一色的漆筷,湊起來不足十根。油麻地是個窮地方,沒辦法滿足蔣一輪的美學慾望。至於三十個女孩的紅頭繩、白絨花,那簡直是天堂景色了。蔣一輪彷彿看到了一片美景,激動得出汗,但冷靜一看,只是個幻景,就在心裡難受。

蔣一輪就想起了杜小康。他把杜小康叫到辦公室,問:「你家賣碟子嗎?」

「賣。」

「多嗎?」

「一筐。」

「你家賣漆筷嗎?」

「賣。」

「有多少?」

「一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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