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門(一) 3

到了冬天,每天吃完晚飯,桑桑就會跑到河那邊的村子裡。他或者是到阿恕家去玩,或者是跟了大人,看他們捉在屋檐下避風的麻雀。村裡最熱鬧的是紅門裡的杜小康家。每天晚上,都會有很多人集聚在他家聽人說古。因為杜小康家房子大,並且只有杜小康家能費得起燈油。桑桑也想去,但桑桑終於沒去。

冬天的晚上,若是一個月白風清的好天氣,油麻地的孩子們最感興趣的還是捉迷藏。那時候,大人們都不願意出門,即使願意出門的,又差不多都到紅門裡聽說古去了,因此,整個村子就顯得異常的寂靜。這時,似乎有點清冷的月亮,高高地懸在光溜溜的天上,襯得夜空十分空闊。雪白的月光均勻地播撒下來,照著泛著寒波的水面,霧氣裊裊飄動,讓人感到寂寞而神秘。月光下的村子,既像在白晝里一樣清晰可辨,可一切又都只能看個輪廓:屋子的輪廓、石磨的輪廓、大樹的輪廓、大樹上烏鴉的輪廓。巷子顯得更深,似乎沒有盡頭。這是個大村子,有十多條深巷,而巷子與巷子之間還有曲曲折折的小巷。在這樣的月色下,整個村子就像個大迷宮了。巷前巷尾,還有林子、草垛群、廢棄的工棚……所有這一切,總能使油麻地的孩子們產生衝動:突然地躲進一條小巷,又突然地出現了,讓你明明看見了一個人影,但一忽閃又不見了;讓你明明聽見了喊聲,當你走近時卻什麼也沒有……

在油麻地的孩子們眼裡,冬季實際上是一個捉迷藏的季節。

捉迷藏有許多種。其中一種叫「賊回家」。這是油麻地的孩子們最喜歡玩的一種。大家先在一起確定一個家。這個家或是一棵樹,或是一堵牆,或是兩棵樹之間的那個空隙,家的形式多種多樣。只有一個人是「好人」,其餘的都是「賊」。說聲開始,「賊」們撒腿就跑,四下里亂竄,然後各自找一個他自認為非常隱蔽的地方藏起來。「好人」很難做。因為他既得看「家」,又得出來捉「賊」。光看「家」就捉不了「賊」,而光捉「賊」又看不了「家」,他就得不停地去捉「賊」,又得不停地往回跑,好看著「家」。好人必須捉住一個「賊」,才能不做「好人」,而讓那個被他捉住的「賊」做「好人」。大家都不願意做「好人」。做「賊」很刺激,一個人貓在草垛洞里或豬圈裡,既希望不被人捉住,又希望捉他的人忽然出現,並且就在離他尺把遠的地方站著,他屏住呼吸絕不發出一點聲響。而當那個捉他的人剛剛走開,他就大喊一聲跑掉了,再換個地方藏起來。

村頭上,由桑桑發起的這場遊戲,馬上就要開始。好人是倒霉的阿恕。這是通過「鎚子、剪刀、布」淘汰出來的,誰也幫不了他的忙。

遊戲剛要開始,杜小康來了。他說:「我也參加。」

阿恕們望著桑桑。

桑桑說:「我們人夠了。」

杜小康只好怏怏地走開了。

桑桑看了一眼杜小康的後背,故意大聲地叫起來:「開始啦——」

玩完一輪,當桑桑氣喘吁吁地倚在牆上時,他看到了在不遠處的石磨上坐著的杜小康。桑桑心裡很清楚,杜小康很想加入他們的遊戲。但桑桑決心今天絕不帶杜小康參加。桑桑想看到的就是杜小康被甩在了一邊。桑桑在一種冷落他人的快意里,幾乎有點顫抖起來。他故意和那些與他一樣氣喘吁吁的孩子們大聲地說笑著。而那些孩子,只顧沉浸在遊戲的樂趣里,誰也沒有去在意平時不能不去在意的杜小康。

又玩了一輪。

杜小康仍然坐在石磨上。惟一的變化就是他吹起了口哨。哨聲在冬天的夜空下,顯得有點寂寥。

阿恕看到了杜小康,說:「叫杜小康也參加吧。」

桑桑說:「『賊』已經夠多了。」

新的一輪,在桑桑十分誇張的叫喊聲中又開始了。作為「賊」的桑桑,在尋找藏身之處時,故意在杜小康坐的石磨架子底下藏了一會兒,並朝那個看「家」的「好人」叫著:「我在這兒哪!」見那個「好人」快要走到石磨旁了,他才鑽出來,跑向另一個藏身之處。

這一回,桑桑決心成為一個被捉不住的「賊」。他鑽進了一條深巷,快速向巷子的底部跑去。他知道,巷尾的二餅家沒有人住的後屋裡停放著一口空棺,是為現在還活得十分硬朗的二餅的祖母預備的。他到二餅家玩,就曾經和二餅做過小小的遊戲:他悄悄爬到空棺里。但那是在白天。現在桑桑決定在夜晚也爬進去一次。桑桑今晚很高興,他願意去做一些讓自己也感到害怕的事情。他更想在做過這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之後,讓那個獨自坐在石磨上的杜小康也能從其他孩子的驚愕中知道。

桑桑鑽進二餅家的漆黑一團的後屋。他恐怖地睜大了眼睛,但什麼也看不見。他知道那口漆得十分漂亮的空棺停放在什麼位置上。他想算了,還是躲到一個草垛洞里或是誰家的廁所里吧;但,他又不肯放棄那個讓他膽戰心驚的念頭。桑桑總是喜歡讓自己被一些荒誕的、出乎常理的念頭糾纏著。

在這一輪的「賊回家」中,扮演「好人」角色的正是二餅。

「二餅可能會想到我藏在這兒的。」桑桑就想像著:我躺在空棺里,過了不一會兒,就聽見有沙沙聲。有人進屋了,肯定是二餅。二餅走過來了,可是他不敢開棺,好長時間就站在那兒不動。我很著急,你開呀,開呀。二餅還是開了,漆黑漆黑的。二餅在往裡看,可是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但我能夠想像他那時候的眼睛,一對很害怕的眼睛。我也很害怕,但我屏住氣,沒有一絲響聲。二餅想伸手進來摸,可終於不敢,突然地跑掉了……

桑桑壯起膽子,爬進了空棺。他沒有敢蓋蓋兒。

過了一會兒,桑桑就不太害怕了。他覺得這也沒有什麼。他聞著好聞的木香,覺得這裡頭很溫暖。有一陣子,他居然想到了他的鴿子,在地上啄食的鴿子,在天空飛翔的鴿子,蹲在屋脊上接受陽光撫摸的鴿子……

似乎有一陣窸窣聲。

桑桑猛然收緊了身體。但他馬上就判斷出,這不是二餅,而是一隻尋找老鼠的貓。這時,桑桑希望那隻貓在這裡多停留一會兒,不要立即走開。但那隻貓在屋裡尋覓了一番,喵嗚了一聲,丟下桑桑走了。桑桑感到有點遺憾。

巷子里有哧通哧通的跑步聲。

桑桑知道:這是一個「賊」,正被「好人」追趕著。他趕緊筆直地躺著。因為他怕「好人」突然放棄了追逐的念頭,而改為到後屋裡來窺視。桑桑希望「好人」改變主意而立即到後屋裡來。

一前一後,兩個人的腳步聲卻漸漸消失在黑暗裡。

桑桑有點後悔:我大叫一聲就好了。

桑桑還得躺下去。他忽然覺得這樣沒完沒了地躺著,有點兒無聊。他就去想坐在石磨上沒有被他搭理,也沒有被阿恕他們搭理的杜小康。桑桑自己並不清楚,他為什麼要對杜小康耿耿於懷。但杜小康確實常常使他感到憋氣。杜小康的樣子,在他腦海里不住地飄動著。他居然忘了遊戲,躺在那裡生起氣來,最後竟然用拳頭捶了一下棺板。捶擊聲,嚇得桑桑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坐起來,並馬上爬出空棺,跑出黑屋。

桑桑來到了空巷裡。

月亮正當空照著,巷子里的青磚路,泛著微微發藍的冷光。

桑桑看了看兩側的人家,全都滅燈了。

村頭,傳來更夫的竹梆聲。

桑桑忽然意識到:不可能再有人來抓他了,他只有自己走出來。桑桑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尷尬的角色。

桑桑為了不讓杜小康看見,從後面繞了一大圈,才來到「家」。「家」卻空無一人。他去看石磨,石磨也空空的。他抬頭看看月亮,很失落地向四周張望。沒有一個人影,就像這裡從未聚集過人一樣。他罵了幾句,朝大橋走去。他要回家了。

黑暗裡走出了阿恕:「桑桑!」

「他們人呢?」

「都被杜小康叫到他家吃柿餅去了。」

「你怎麼沒去?」

「我一吃柿餅,肚子就拉稀屎。」

「我回家了。」

「我也回家了。」

桑桑走上了大橋。當桑桑在橋中間作一個停頓時,他看到了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一個孤單單的影子。來了一陣風,桑桑眼見著自己的影子被扭曲了,到了後來,乾脆被揉皺了。桑桑不想再看了,又往前走。但只走了兩三步,突然回頭了。他在村頭找了一塊很大的磚頭,然後提在手裡,連續穿過房子的、樹木的黑影,來到了紅門前。他瞪著紅門,突然地一仰身體,又向前一撲,用力將磚頭對準紅門擲了出去。當紅門發出咚的一聲沉悶而巨大的聲響時,桑桑已經轉身逃進了黑暗。

第二天,桑桑裝著在村巷裡閑走,瞥了一眼紅門,只見上面有一個坑,並且破裂,露出了裡頭金黃的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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