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門(一) 2

杜小康總能做成許多孩子想做但做不成的事情。比如那天學校通知大家下午從家裡帶一把鐮刀來割河邊上的柳枝做柳筐,無論是哪一個班,也未能做到都帶鐮刀。因為那時正在收割季節,大人們都用鐮刀,若沒有閑置著的另一把鐮刀,那個人家的孩子就無鐮刀好帶。即使有鐮刀能帶的,也有一些家長不讓帶,他們怕小孩用鐮刀瞎胡砍,把刀鋒砍豁了。桑桑他們班的情況也一樣,蔣一輪數了數堆在地上的鐮刀,皺起眉頭,問:「沒有帶鐮刀的,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很不好意思地站起一大片人來。蔣一輪就一個個問過去:「為什麼沒帶鐮刀?」這時,杜小康舉起手站起來:「報告,我出去一趟。」蔣一輪正在追問一個吭哧了半天還沒有講明原因的孩子,就說:「去吧。」蔣一輪剛把那些沒有帶鐮刀的孩子一個個地追問完,杜小康抱了十幾把鐮刀來了。這個季節,他家的雜貨鋪里有的是鐮刀。他跑回家,對杜雍和說:「我要拿十幾把鐮刀到學校,用用還拿回來。」一向對杜小康有求必應的杜雍和想,用一用,照樣賣,就說:「拿吧,當心別被刀口碰著了。」那些依然站著的孩子,一見這十幾把鐮刀,猶如罪犯被人保釋了,吐出一口氣,一個個都很感激地看著杜小康。而杜小康對這些目光無所謂。

桑桑看著杜小康走回座位,心裡老大不自在。

但一般來說,桑桑和杜小康沒有太多的摩擦。桑桑跟杜小康的關係不遠不近。兩人似乎都很小心。相對於油麻地其他孩子,桑桑似乎也沒有太多有求於杜小康的事情。桑桑不缺橡皮,不缺硯台,桑桑也有錢買糖塊和小芝麻餅吃,桑桑的成績雖然不如杜小康,但成績也不錯,尤其是作文,常常得到蔣一輪的誇獎。

但是,有時候,無緣無故地,杜小康就會盤旋在桑桑的心頭,像秋天高遠的天空中一隻悠然盤旋於他的鴿群之上的黑色的鷹。

五月,是收穫麥子的季節。像往年一樣,油麻地小學的師生們都得抽出一些時間幫地方上割麥子或幫著撿麥穗。這一季節,是孩子們喜歡的季節,他們可以到田野上去,借著撿麥穗的機會,在地里說話、爭論一個問題,或者乾脆趁老師不注意時抱成一團打一架,直滾到地頭的深墒里,然後再神秘地探出頭來看動靜。女孩們就會一邊撿麥穗,一邊將地邊、田埂上一株藍色的矢車菊或其他什麼顏色的小花摘下來,插到小辮上。

這時,紙月早已轉到油麻地小學來讀書了。她常忘了她是來撿麥穗的,總是拿眼睛去望那些開在草叢裡的各種顏色的但又開得不怎麼熱鬧的小花。幾個女孩就鼓動她掩護她去把那些她喜歡的花摘下來。她戰戰兢兢地跑到田埂上,用一對睜得大大的眼睛,看著周圍,把一朵或幾朵,藍的或淡紫的花摘下來,又趕緊跳到地里再去撿麥穗。她只是做做樣子,並沒有把麥穗撿起來。不是沒有麥穗,而是心裡還在惦記著另外兩朵淡黃色的小花。等到老師吹響哨子,讓大家集合時,她的柳條籃子里,在那半籃子金黃的麥穗上,居然有了一小束用青草扎住的五顏六色的花。女孩子們都過來看,但都不動手,就讓那束花躺在麥穗上。

今天撿麥穗的麥田,是油麻地最偏遠的一片麥田,離油麻地小學差不多有兩里地。因此,太陽還有一竿多高,蔣一輪就讓大家從麥田裡撤出,把撿來的麥穗倒在一張預先準備好的蘆葦席上,然後對大家說:「回學校了,取了書包,就回家。」

一支隊伍,哩哩啦啦地來到了大河邊。

蔣一輪在後頭走,不一會兒,就聽到前頭的孩子傳過話來,說過不去河了。

「怎麼過不去河?」蔣一輪一邊問,一邊就「去去去」地說著,把在前面走著的孩子撥到一邊,直往河邊走。

聽說過不去河了,後面的孩子就大聲叫起來:「過不去河了!」「過不去河了!」孩子們來不及從田埂上走,就打麥田往河邊跑。

蔣一輪站在大河邊上。他看到那座橋中間的一塊橋板不在了。剛才來時還在,大概被過路的有高船篷的船撞下了河,被河水不知衝到什麼地方去了。

孩子們都來到河邊上。見自己忽然絕了路,只面對一條流水不息的大河,莫名其妙地感到興奮,在岸邊跳躍不止,互相摟抱:「過不去河啦——過不去河啦——」

蔣一輪說:「等過路的船吧。」

但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也沒有見著一條過路的船。

太陽慢慢地西沉。在地里覓食的烏鴉,正叫著在夕陽里滑動,向棲身的林子飛去。風從河上吹來了傍晚時的涼意。

孩子們累了,坐在河堤上,向大河盡頭望,希望能看見有一條大船過來。但河上空無一物,只有淙淙流淌的河水。

紙月一直坐在一棵小楝樹下,抓著那束花,獃獃地望著大河。她離家最遠,她在想外婆:回去遲了,外婆就會擔憂地走到路口來等她的。想到天黑,一個人走在路上,她心裡有點兒害怕了。

那座似乎永遠也不能再連接上的橋,一動不動地矗立在水中。橋柱把寂寞的水聲一陣陣地傳給孩子們。

男孩們等得無聊了,有幾個就走上河這邊剩下的那一段橋,在大家擔憂與恐懼的目光里,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直走到盡頭。幾個女孩就驚叫一聲,不敢再看,把眼睛閉上了。其中一個男孩還故意向後仰著,然後做出一個正向水裡跌倒又企圖不讓自己跌倒的樣子,驚得大家都站了起來。其實,他們離盡頭還有一大步遠呢。

桑桑笑了笑。在沒有人再敢去走這段斷橋時,他卻走了上去,而且是一直往前走,就彷彿前面並沒有那麼一個巨大的缺口,他要一口氣走到已在太陽餘暉中的大河對岸似的。

桑桑真的走到了盡頭。他筆直地站在那兒,像一棵小松樹。

河上的風大起來,撩起桑桑的衣角,吹得他頭髮亂飛。

桑桑突然仰望天空,做了一個雙手向前一伸的動作。

紙月一驚,手中的那束花掉在草叢裡。

桑桑就這樣在橋頭好好地停留了一陣子。但當他低頭再去看滾滾的河水時,他突然有點膽寒了,就轉過身來,走回岸上。

鮮紅的太陽還只剩下三分之一時,孩子們看見又一個人走上了斷橋:杜小康!

暮色里,杜小康走在高高的斷橋上,身子顯得更加細長。他一副悠閑的樣子,彷彿走在一條秋天的田埂上。他走過去,走過去,就這麼不慌不忙地走過去。然後,似乎雙腳有一半站到了橋外,動也不動地立在晚風裡、夕陽中。再然後,他坐下了,將兩條長腿很輕鬆地垂掛在橋頭上。

一個男孩叫起來:「杜小康!」許多孩子一起叫起來:「杜小康!杜小康!」很有節奏。

杜小康頭也不回,彷彿這天地間,就他獨自一人坐在猶如萬丈深淵的斷橋頭。

太陽終於熄滅在西邊的蘆葦叢中。霞光將杜小康染成暗紅色。他的頭髮在霞光里泛著柔光。

終於有一條大船過來了。

搖船的那個人叫毛鴨。

孩子們不再去看杜小康,此刻只有一個心思:上船、過河、上岸,去學校背書包,趕緊回家。他們一起叫起來:「把船靠過來!把船靠過來!」

毛鴨很生氣:「這幫小屁孩子,全沒有一點規矩!」不肯將船搖過來,往對岸靠去了。那邊有他家剛割下的麥子,他要用船將麥子弄回家。

蔣一輪讓孩子們別亂喊,自己親自對毛鴨喊:「麻煩了,請把船弄過來,把這些孩子渡過河去,天已晚啦。」

毛鴨是油麻地的一個怪人,生了氣,一時半會兒消不掉,只顧將船往岸邊靠,並不搭理蔣一輪。

孩子們就在這邊小聲地說:「這個人真壞!」「壞死了!」「沒有見過這麼壞的人!」

順風,毛鴨聽覺又好,都聽見了。「還敢罵我壞!」就更不肯將船弄過來。

眼見著天就要黑下來了。遠處的村落里,已傳來了呼雞喚狗的聲音。晚風漸大,半明半黑的天空中,已依稀可見幾顆星星了。

正當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人影從斷橋頭上垂直地落下了,發出嗵的一聲水響。

「是誰?」蔣一輪大吃一驚,問道。

「是杜小康。」

但馬上有人回答:「不是杜小康。杜小康已經回來了。」

「杜小康!杜小康在哪兒?」蔣一輪問。

「我在這兒。」杜小康在人群里舉起了手。

阿恕舉起手中的衣服:「是桑桑。他說,他游過河去,跟毛鴨好好說一說,讓他把船弄過來。」

孩子們都站了起來,看著朦朧的暮色籠罩下的大河:河水被桑桑劃開,留下長長的一條水痕;不見桑桑的身子,只看見一顆黑色的腦袋正向對岸靠近。

蔣一輪喊著:「桑桑!」

桑桑不作答,一個勁兒地游,不一會兒工夫,這邊岸上的孩子們就看不清他的腦袋了。

過了一會兒,桑桑在對岸大聲說:「我游過來啦!」

孩子們互相說:「過一會兒,船就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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