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艾地 6

半個月以後,秦大奶奶才能下床。

在此期間,一日三餐,都是由桑桑的母親給她做的。油麻地小學的女教師以及村裡的一些婦女,都輪流來照料她。

這天,她想出門走走。

桑桑的母親說:「也好。」就扶著她走出了窩棚。

陽光非常明亮。她感到有點晃眼,就用顫顫抖抖的手遮在眼睛上。她覺得,她還從未看到過這樣高闊這樣湛藍的天空。天雖然已經比較暖和了,但她還是感到有點涼,因為她的身體太虛弱。桑桑的母親勸她回窩棚里,她搖搖頭:「我走走。」

艾地里,新艾正在生長。艾味雖然還沒有像夏季那麼濃烈,但她還是聞到了那種苦香。

桑桑的母親扶著她往前走時,直覺得她的衣服有點空空蕩蕩的。

她走到校園裡。

孩子們把腦袋從門裡窗里伸出來,一聲接一聲地叫她「奶奶」。

路過辦公室門口時,老師們全都從椅子上站起來:「走走?」

她說:「走走。」

桑喬把藤椅端過來:「坐下歇歇。」

她搖搖頭:「我走走。」

又過了半個月,在她能獨自走動的時候,油麻地的人一連好幾天,都看到了這個形象:一大清早,秦大奶奶抱了一隻雞,或抱了一隻鴨,拄著拐棍,晃著小腳,朝集市上走去;中午時分,她空手走了回來。

沒過多久,油麻地小學的孩子們再也聽不到雞鴨鵝的叫聲了。

老師們還幾次發現,不知誰家的鴨子鑽進了油麻地小學的菜園,秦大奶奶在用拐棍轟趕著。趕走了之後,她怕它們會再回來,還久久地守在菜園邊上。

去艾地的孩子們越來越多,尤其是一些女孩子,一有空,就鑽到她的小窩棚里,彷彿那兒是一個最好玩的地方。秦大奶奶喜歡給她們扎小辮,扎各種各樣的小辮。到了秋天,她們就請她染紅指甲。秦大奶奶采了鳳仙花,放在陶罐里,加上明礬,將它們拌在一起,仔細地搗爛,然後敷在她們的指甲上,包上麻葉,再用草紮上。過四五天,去了麻葉,她們就有了紅指甲,透明的、鮮亮鮮亮的紅指甲。有了紅指甲的女孩,就把手伸給那些還沒有染紅指甲的女孩,說:「奶奶染的。」如果哪堂課上,老師發現有一個女孩沒上課,就對一個同學說:「去秦大奶奶的小窩棚找找她。」

秦大奶奶似乎越來越喜歡在校園裡走。夏天以來,她的聽覺突然一下子減退了許多,別人聲音小了點,她一般都聽不到,非得大聲向她說話不可。她在校園裡走,看見孩子們笑,並不知道他們究竟在笑什麼,也跟著笑。孩子們在操場上上體育課,她就拄著拐棍,坐在土台上,從頭到尾地看,就像看一台戲。她並不太清楚,這些孩子做著整齊劃一的動作,究竟是為了什麼。如果是一場籃球賽,她見球滾過來了,就會用拐棍將球攔住——她老了,動作跟不上心思,常常是攔不住。球從拐棍下滾走了。孩子們就笑,她也笑。球有時會滾到池塘里,這時,就會有一個孩子走到她跟前,大聲向她說:「奶奶,用一下你的拐棍!」她也許並沒有完全聽清楚那個孩子說了些什麼,但她明白那個孩子想幹什麼,就把拐棍給了他。她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趴在窗台上,看孩子們上課,能從一開始,直趴到結束。其實,她一句也沒有聽見。即使聽見了,她也聽不明白。有時,孩子們免不了要善意地捉弄她,在老師還沒有走上講台之前,把她攙到講台上。她似乎意識到了這是孩子們在捉弄她,又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站在講台上時,下面的孩子就笑得前仰後合。這時,講課的老師正巧來了,見她站在講台上,也憋不住笑了。這下,她就知道了,肯定是孩子們在捉弄她,就揮起拐棍,做一個要打他們的樣子,晃著小腳走出教室。

老師們還幾次發現,當他們在半夜裡聽到了颳風下雨的聲音,想起教室的門窗還沒關好,起來去關時,只見秦大奶奶正在風雨中,用拐棍在那兒關著她夠不著的窗子。

她在校園裡到處走著,替桑喬好好地看著這個油麻地小學。見著有人偷摘油麻地小學的豆莢,她會對那個人說:「這是學校的豆莢!」

記著從前的秦大奶奶的人,就覺得她很好笑。幾個歲數大的老婆婆,見到她守著學校的荷塘怕人把蓮子采了去,就說,「這個老痴婆子!」

不知不覺中,油麻地小學從桑喬到老師,從老師到孩子,都把秦大奶奶看成了油麻地小學的一員。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這一年春天,油麻地小學由於它的教學質量連年上乘,加上校園建設的花園化、風景化,引起了縣教育局的注意。這一天,將有縣教育局組織的龐大參觀團來這裡開現場會。這些日子,桑喬一直在一種充滿榮耀感的感覺中,平時走路,本來頭就朝天上仰,現在仰得更厲害了。到了晚上,他在校園裡的樹林、荷塘邊或小橋上走一走,就會禁不住朝天空大聲吼唱。現場會召開的頭一天,他才讓自己冷靜下來:方方面面,都得仔細,定要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無一點瑕疵。他在校園裡到處走,絕不肯放過一個角落。看到油麻地小學像用大水沖刷了數十遍,一副清新爽目的樣子,桑喬終於滿意了,就把大藤椅搬到辦公室的走廊下,然後舒坦地坐在上面,蹺起雙腿,半眯起眼睛。矇矓中,他聽到一群孩子的嬉笑聲。睜開眼睛時,就見那些嬉笑的孩子正在走過來。他叫住幾個孩子問:「你們笑什麼?」

幾個孩子告訴他,他們正上著課呢,站在門口的秦大奶奶聽著聽著,就拄著拐棍,站到了教室的後邊,一直站到他們下課。

桑喬也笑了。但他很快就不笑了。在這之後,桑喬的眼前,就老有秦大奶奶拄著拐棍在校園裡走動的樣子。他就有了許多擔憂:萬一明天,她也久久地站在教室門口甚至會走進教室,這可怎麼辦呢?這一年來,秦大奶奶老得很快,有點像老小孩的樣子了。

晚上,桑喬找到了溫幼菊,對她說:「明天,你帶秦大奶奶去鎮上,看場戲吧。」

溫幼菊明白桑喬的意思。她也覺得這樣做更好一些,說:「好的。」

第二天,在參觀團還未到達油麻地小學時,在溫幼菊的一番熱情勸說下,秦大奶奶跟她走了。秦大奶奶是很喜歡看戲的。到了鎮上劇場,溫幼菊不喜歡看這些哭哭啼啼、土頭土腦的戲,把秦大奶奶安排好,就去文化站找她的朋友了。戲開演了。秦大奶奶一看,是她看得已不要再看的戲,加上心裡又忽然記起要給喬喬梳小辮——與喬喬說好了的,就走出了劇場,一點沒作停留,回油麻地了。

秦大奶奶走回油麻地小學時,參觀團還未走,那些人正在校園裡東一簇西一簇地談話。她雖然老了,但她心裡還很明白。她沒有走到人前去,而是走了一條偏道,直接回到了她的小窩棚,並且在參觀團的人未走盡時,一直沒有露面。

傍晚,桑桑給秦大奶奶送他母親剛為她縫製好的一件衣服,看到秦大奶奶正在收拾著她的東西。

「奶奶,你要幹什麼?」

她坐在床邊,顫巍巍地往一個大柳籃里裝著東西:「奶奶該搬家啦。」

「誰讓你搬家啦?我聽我爸說,過些日子,還要把這個小窩棚扒了,給你重蓋小屋哩,草和磚頭都準備好了。」

她用手在桑桑的頭上輕輕拍了拍:「誰也沒有讓我搬家,是奶奶自己覺得該搬家啦。」

桑桑趕緊回去,把這事告訴父親。

桑喬立即帶了幾個老師來到小窩棚阻止她,勸說她。

然而,她卻無一絲怨意,只是說:

「我該搬家啦。」

就像當年誰也無法讓她離開這裡一樣,現在誰也無法再讓她留下來。

過去為她在校外蓋的那間屋子,仍然空著。

桑喬對老師們說:「誰也不要去幫她搬東西。」但看到秦大奶奶從早到晚,像螞蟻一樣將東西一件一件往那個屋子搬,他又只好讓師生們將她所有的東西都搬了過去。

秦大奶奶終於離開了油麻地小學,油麻地小學的全體師生,都覺得油麻地小學好像缺少了什麼。孩子們上課時,總是朝窗外張望。

桑桑每天都要去秦大奶奶的新家。

過不幾天,其他孩子,也開始三三兩兩地到秦大奶奶的那個新家去了。

離開了油麻地小學的秦大奶奶,突然感到了一種孤單。她常常長時間地站在屋後,朝油麻地小學眺望。其實,她並不能看到什麼——她的眼睛已經昏花了。但她能想像出孩子們都在幹什麼。

春天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秋天到了。

這天下著雨,桑桑站在校園門口的大樹下,向秦大奶奶的小屋張望,發現小屋的煙囪里沒有冒煙,就轉身跑回家,把這一發現告訴了父親和母親。

父親說:

「莫不是她病了?」

於是一家三口,趕緊冒著雨去小屋看秦大奶奶。

秦大奶奶果然病倒了。

油麻地小學的老師輪流守護了她一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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