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艾地 3

桑喬「統一」大業的思想日益強烈起來。他的王國必須是完美無缺的。

在栽種垂楊柳時,他沿著河邊一直栽種過來。這樣,秦大奶奶屋後的艾叢里也栽種了垂楊柳。秦大奶奶將垂楊柳拔了去,但很快又被桑喬派人補上了。

秦大奶奶必須作戰了,與她最大的敵人油麻地小學作戰——油麻地小學正在企圖一步一步地將她擠走。

秦大奶奶孤身一人,但她並不感到悲哀。她沒有感到勢單力薄。她也有「戰士」。她的「戰士」就是她的一趟雞鴨鵝。每天一早,她就拿了根柳枝,將它們轟趕到油麻地小學的縱深地帶——辦公室與教室一帶。這趟雞鴨鵝,一邊到處拉屎,一邊在校園裡東竄西竄。這裡正上著課呢,幾隻雞一邊覓食,一邊鑽進了教室,小聲地,咯咯咯地叫著,在孩子們腿間走來走去。因為是在上課,孩子們在老師的注視下,都很安靜,雞們以為到了一個靜處,一副閑散舒適的樣子。它們或啄著牆上的石灰,或在一個孩子的腳旁蹲下,蓬鬆開羽毛,用地上的塵土洗著身子。

幾隻鴨子竄到另一間教室去了。它們搖晃著身子,扁著嘴在地上尋找吃的。這些傢伙總是不斷地拉屎。鴨子拉屎,總發出噗的一聲響,屎又爛又臭。孩子們掩住鼻子,卻不敢做聲。一個女孩被叫起來讀課文,鼻音重得好像沒有鼻孔。老師問:「你的鼻子是怎麼啦?」孩子們就沖著老師笑,因為老師的聲音也好像是一個患嚴重鼻竇炎的人發出的聲音。

兩隻鵝在辦公室門口吃青草,吃到高興處,不時地引吭高歌,彷彿一艘巨輪在大江上拉響了汽笛。

中午,孩子們放學回家吃飯時,教室門一般是不關的,這些雞鴨鵝便會乘虛而入。等孩子們再走進教室時,不少桌面與凳子上就有了雞屎或鴨糞。有一個孩子正上著課,忽然忘乎所以地大叫起來:「蛋!」他的手在桌肚裡偷著玩耍時,一下摸到了一隻雞蛋。孩子們一齊將臉轉過來,跟著叫:「蛋!」「蛋!」老師用黑板擦嘟嘟嘟地敲著講台,孩子們這才漸漸安靜下來。那個發現了雞蛋的孩子,被罰著手拿一隻雞蛋,尷尬地站了一堂課。下了課,他衝出教室,大叫了一聲:「死老婆子!」然後咬牙切齒地將雞蛋擲出去。雞蛋飛過池塘上空,擊在一棵樹上,叭地碎了,樹榦上立即流下一道鮮艷的蛋黃。

桑喬派一個老師去對秦大奶奶說不要讓那些雞鴨鵝到處亂走。

秦大奶奶說:「雞鴨鵝不是人,它往哪裡跑,我怎能管住?」

油麻地小學花錢買了幾十捆蘆葦,組成了一道長長的籬笆,將秦大奶奶與她的那一趟雞鴨鵝一道隔在了那邊。

平素散漫慣了的雞鴨鵝們,一旦失去了廣闊的天地,很不習慣,它們亂飛亂跳,鬧得秦大奶奶沒有片刻的安寧。

秦大奶奶望著長長的籬笆,就像望著一道長長的鐵絲網。

這天,三年級有兩個學生打架。其中一個自知下手重了,丟下地上那個「哎喲」叫喚的,就倉皇逃竄;後面的那一個,順手操了一塊半拉磚頭就追殺過來。前面的那一個奔到籬笆下,掉頭一看,見後面的那一個一臉要砸死他的神情,想到自己已在絕路,於是像一頭野豬,一頭穿過籬笆逃跑了。

籬笆上就有了一個大洞。

也就是這一天,鎮上的文教幹事領著幾十個小學校長來到了油麻地小學,檢查學校工作來了。上課鈴一響,這些人分成好幾個小組,被桑喬和其他老師分別帶領著去各個教室聽課,一切都很正常。桑喬心裡暗想:幸虧幾天前攔了一道籬笆。

桑喬自然是陪著文教幹事這幾個人。這是四年級教室。是一堂語文課。講課的老師是那個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的溫幼菊。

桑喬治理下的學校,處處顯示著一絲不苟的作風。課堂風紀顯得有點森嚴。文教幹事在桑喬陪同下走進教室時,訓練有素的孩子們居然只當無人進來,穩重地坐著,不發一聲。文教幹事一行猶如走進深秋的森林腹地,頓時被一種肅穆所感染,輕輕落座,惟恐發出聲響。

黑板似乎是被水洗過的一般,黑得無一絲斑跡。

溫幼菊舉起細長的手,在黑板上寫下了這一課的課名。不大不小的字透著一股清秀之氣。

溫幼菊開始講課,既不失之於浮躁的激情,又不失之於平淡無味,溫和如柔風的聲音里,含著一股暗撥心弦的柔韌之力,把幾十個頑童的心緊緊拽住,拖入了超脫人世的境界,使他們居然忘記了丁當作響的鐵環、泥土地里的追逐、竹林間的鳥網、田埂上跑動的黃狗、用瓦片在大河上打出的水漂、飛到空中去的雞毛毽子……她是音樂老師兼語文老師,聲音本身就具有很大的魅力。

幾乎各個教室都在製造不同的迷人效果。這是桑喬的王國。桑喬的王國只能如此。

但秦大奶奶的「部隊」已陸續穿過那個大窟窿,正向這邊漫遊過來。這趟憋了好幾天的雞鴨鵝,在重獲這片廣闊的天地之後,心情萬分激動。當它們越過窟窿,來到它們往日自由走動的地方時,幾乎是全體拍著翅膀朝前奔跑起來,直扇動得地上的落葉到處亂飛,身後留下一路塵埃。

雞爪、鴨蹼與鵝掌踏過地面的聲音,翅膀拍擊氣流發出的聲音,像秋風橫掃荒林,漸漸朝這邊響過來。

桑喬聽到鵝的一聲長嘯,不禁向門外瞥了一眼,只見一趟雞鴨鵝正朝前奔跑著,其中,幾隻雞在教室門口停下,正朝門口探頭探腦地走過來。他用眼神去制止它們,然而,那不是他的學生,而僅僅是幾隻雞。它們已經站到了門檻上。其中一隻想扇一下翅膀,但在欲扇未扇的狀態下又停住了,把腦袋歪著,朝屋裡觀望。

教室里安靜如月下的池塘,只有溫幼菊一人的聲音如同在絮語。

雞們終於走進了教室。它們把這裡看成是一個特別的覓食之處。這裡沒有蟲子,但卻有孩子們吃零食時掉到地上的殘渣細屑。因為此刻皆處在靜止狀態,所以在雞們眼裡,孩子們的腿與無數條桌腿和板凳腿,與它們平素看到的竹林與樹林也沒有太大的不同。

其中一隻綠尾巴公雞,似乎興趣並不在覓食上,常常雙腿像被電麻了一樣,歪歪斜斜地朝一隻母雞跌倒過去。那母雞似乎早習慣了它的淘氣,只是稍稍躲閃一下,照樣覓它的食。那公雞心不在焉地也在地上啄了幾下,又重犯它的老毛病。

桑喬在一隻雞走到腳下時,輕輕地動了動腳,試圖給出一個很有分寸的驚嚇,將雞們攆出教室,但那隻雞隻是輕輕往旁邊一跳,並不在意他。

桑喬偶爾一瞥,看到文教幹事正皺著眉頭看著一隻矮下身子打算往一個孩子的凳子上跳的母雞。桑喬擔憂地看著,怕它因為跳動而發出響聲,更怕它一下子飛不到位而慘不忍睹地跌落下來。但他馬上消除了這一擔憂:那隻母雞在見公雞不懷好意地歪斜著過來時,先放棄了上跳的念頭,走開了。

孩子們已經注意到了這幾隻雞。但孩子們真能為桑喬爭氣,堅決地不去理會它們。

溫幼菊在雞們一踏進教室時,就已經一眼看到了它們。但她仍然自然而流暢地講著。可是內行的桑喬已經看出溫幼菊的注意力受到了打擾。事實上,溫幼菊一邊在講課,一邊老在腦子裡出現雞的形象——即使她看不到雞。最初的輕鬆自如,就是輕鬆自如;而此刻的輕鬆自如,則有點屬於故意為之了。

當一隻雞已轉悠到講台下時,包括文教幹事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察到溫幼菊從開始以來就一直均勻而有節奏地流淌著的話語似乎碰到了一塊阻隔的岩石,那麼不輕不重地跳了一下。

外面又傳來了幾聲鴨子的嘎嘎聲。這在寂靜無聲的校園裡顯得異常洪亮而悠遠。

終於有幾個孩子忍不住側過臉往窗外看了一眼。

大約是在課上到三十五分鐘時,一隻母雞在過道上開始拍翅膀,並且越拍動作幅度越大。這裡的教室沒有鋪磚,只是光地,因孩子們的反覆踐踏,即使打掃之後,也仍然有一層厚厚的灰塵。這些灰塵在那隻母雞扇動的氣浪里升騰,如一股小小的旋風捲起的小小的黃色灰柱。

挨得近的正是幾個乾乾淨淨的女孩,見著這些灰,就趕緊向一側傾著身子,並用胳膊擋住了臉。

一個男孩想讓那幾個女孩避免灰塵的襲擊,一邊看著黑板,一邊用腳狠狠一踢,正踢在那隻母雞的身上。那隻母雞咕咕咕地叫著,在教室里亂跑起來。

溫幼菊用責備的眼光看著那個男孩。

男孩有點不太服氣。

一陣小小的騷動,被溫幼菊平靜的目光暫時平息下去了。但不管是台上還是台下,實際上都已不太可能做到純粹地講課與聽課,心思更多的倒是在對未來情形的預測上。大家都在等待,等待新的雞的鬧劇。

一開始釀造得很好的詩樣的氣氛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

一隻雞,埋了一下屁股,屙出一泡屎來,僅僅是在距聽課的一位校長腳尖前一兩寸遠的地方。

大約是在課上到四十分鐘時,一隻母雞在一個男孩的腿旁停住了。它側著臉,反覆地看著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