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雀(一) 6

關於白三的脾氣,油麻地人有最確切的評價:「嘴裡叼根屎橛子,拿根麻花都不換。」

白三平衡能力很差,走一座獨木橋時,走了三分之二,掉到了河裡。但白三並不朝只剩下三分之一距離的對岸游去,而是調轉頭,重新游回岸這邊。他不信就走不過這座獨木橋!白三水淋淋地又站到了橋頭上。當時,村裡正有個人撐船經過這裡,說:「我用船把你送過去。」白三說:「不!老子今天一定要走過這座橋!」他又去走那根獨木。這回比上回難走,因為他一邊走,一邊往獨木上滴水,把獨木淋滑了。他努力地走著,並在嘴裡嘟嘟囔囔地罵個不停,既罵獨木,也罵自己。結果,只走了三分之一,就又掉進了河裡。他爬上岸來再走。撐船的那個好心人一笑,說了聲「這個白三」,也不管他,把船撐走了。白三連連失敗,最後大怒,搬起那根獨木,將它扔進水中,然後抱住它游到對岸。

白三現在堅決反對白雀與蔣一輪來往。

白三瞧不上蔣一輪。白三就白雀這麼一個女兒。他要把她交給一個他看得上的人。

但白雀看得上的人就是蔣一輪。白雀走到哪兒,眼睛裡都有蔣一輪,耳朵也總能聽見他的笛聲。

白三說:「那個蔣一輪,一個窮教書的,有什麼好的!」

白雀不理白三,梳她的頭,照她的鏡子。

白三很惱火,就把她的鏡子扔在地上:「他老子是個大地主,他是小老婆養的!」

白雀哭起來:「小老婆養的又怎麼啦?小老婆也是老婆。有老婆總比沒老婆的強。」

白三操起扁擔要打白雀。因為白雀的話像把利劍戳在了白三的心上:白三沒老婆,白三的老婆在白雀還不滿一歲時跟人跑到江南去了,白三一直是個光棍。

白雀知道白三不會打她,哭著,梗著脖子,肩一聳一聳地抽動著,站在那兒不動。

白三明白:白雀大了,想飛了。但白三無法改變自己的看法。他要請人給白雀另找個男人,他就是不能把白雀交給蔣一輪。鄰居張勝家早看上了白雀,想把白雀說給他的外甥谷葦。谷葦是鎮上的文書。白三見過那個白凈的一副書生氣的谷葦。張勝知道了白三的心思,說:「這是好事。讓兩個孩子先見見面。」白三就讓白雀跟那個谷葦見面。白雀沒有充足的理由不見谷葦,白雀似乎也在哪兒見過谷葦。白雀沒有堅決地拒絕白三。她想讓蔣一輪幫她堅決起來。於是就寫了那封信,問蔣一輪怎麼辦,還約了蔣一輪在村後的大磨坊旁見面。

到了約定的時間,白雀裝著到自家菜地幹活的樣子,挎著一隻籃子去了大磨坊旁。

沒有收到信的蔣一輪,當然不會出現在那裡。

白雀就站在黃昏的風中等蔣一輪,一直等到天黑。她有點害怕了,只好往家走,路上就生了蔣一輪的氣:商量這麼要緊的事,你也敢耽誤。但白雀想到在過去的日子裡,蔣一輪從未失約過,甚至每次都是他先到場,就懷疑自己把日子記錯了。是黃昏,這一點肯定沒有錯。但,是哪一天的黃昏,她不敢肯定了。因此,第二天黃昏,白雀又來到了大磨坊旁。其情形與昨日一樣。這回白雀另想原因了:他才不在乎呢!白雀一路上就在心裡說:我也不在乎,我明天就見谷葦!回到家,她真的對白三說:「不是讓我見谷葦嗎?我見。」

蔣一輪一直等不到白雀的信,惶惶不安起來,又去河邊上吹笛子。

白雀聽見了,但白雀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想主意擺脫白三的眼睛,到河邊上去看蔣一輪。白雀已見過谷葦了。白雀見過谷葦之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她似乎有點後悔見谷葦。

心裡最不安寧的是桑桑。他那天打開信,實際上只看了幾行字。他想:那信里肯定有要緊的事,我把他們的事耽誤了。一見到蔣一輪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就低下頭去。蔣一輪講課時又心不在焉了。桑桑聽課,更是聽得心不在焉。他的腦子裡,老是那幾頁紙在嘩啦嘩啦地翻動。

桑桑想從白雀那兒再等得一封信。這天,他又出現在巷子里,唱起了歌。他一邊用從地上隨便撿起的瓦片在沿巷而立的牆上劃著道,一邊唱。從巷頭唱到巷尾,又從巷尾唱到巷頭。走到白雀家門口時,就把聲音放大了唱。但總不見白雀出來。他想可能是白雀睡覺沒有聽見。他看了看牆上被他划下的一道道印跡,決定不唱了,改成大叫:

一顆星,

掛油瓶!

油瓶漏,

炒黑豆!

黑豆香,

賣生薑!

生薑辣,

疊寶塔!

寶塔尖,

戳破天!

天哎天,

地哎地,

三拜城隍和土地!

土地公公不吃葷,

兩個鴨子囫圇吞!

他幾乎是站在白雀家門口叫喚的。但即使是這樣,白雀也沒出來。「白雀姐是不想理蔣老師了,也不想理我了。」他低垂著頭,離開了白雀家門口。

當天晚上,桑桑推開了蔣一輪宿舍的門,說:「那天,白雀姐給過我一封信,我把它弄壞了,就把它扔了……」

蔣一輪「哎呀」了一聲,雙手抱住腦袋,就地轉了一圈,然後撲通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咚咚咚地捶了幾下床板,又用雙腳互相將腳上的皮鞋一一蹬下,咚咚兩聲,鞋落在了地上:「我的桑桑哎!」

桑桑筆直地站在門口。

蔣一輪歪過頭來,朝桑桑苦笑了一下。

桑桑走了,但他沒有走多遠,蔣一輪就將他叫住了:「桑桑,你過一會兒來找我。」

當桑桑雙手接過蔣一輪搶寫出的一封信,後腦勺被蔣一輪意味深長地拍了一下之後,幾天來一直惶惶不安的他,如釋重負地向校門口跑去。

白雀家的大門已經關上了。桑桑屋前屋後地繞來繞去,既無法進屋,也無法看到白雀。他要有補過的表現。他必須於今晚將信送到白雀手上。但他又確實無計可施。他想敲開門,但開門的肯定是白三,而不會是白雀。白雀住在裡屋,白三住在外屋,走到白雀房前去,必須穿過白三的外屋。今晚上見到白雀,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桑桑失望地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

桑桑走出巷子時,看到了大河那邊的油麻地小學,並且很快看到對岸立著一條長長的人影:蔣一輪在等待他送信的消息。

桑桑又轉身走進了巷子。

桑桑爬上矮牆,再從矮牆上爬到白雀家的房頂上。他趴在天窗上往裡看,首先看到了一隻半明半暗的小馬燈掛在木柱上。接下來,他就看清楚了:這間大屋裡,既睡著白三,還歇著一條大公水牛。一是天冷,二是怕牛拴在外邊被人偷了,白三像這個地方上的許多人家一樣,將牛牽到屋子裡。此刻,白三已經在一張老床上睡熟了,而大水牛還在牆角里慢慢地吃草,兩隻大眼睛在昏暗的馬燈光下閃著亮光。

桑桑望著白三模模糊糊的面孔,忽然對白三生起氣來:所有這一切事情的發生,全是因為你!桑桑起了一個淘氣的念頭:拉開天窗,然後站起來,解開褲帶,讓褲子落在腳面上,對著天窗口撒尿,直撒到白三的臉上,驚得他叫起來:「哦喲,屋漏雨了!」桑桑想像著白三被「雨」淋了的樣子,坐在屋脊上傻笑起來。

桑桑終於沒有辦法,只好從屋頂上下來。就在他雙腳從矮牆溜下,接觸到地面的一瞬間,他忽然由剛才撒尿造雨的行為引發出一個主意。他到處亂轉著,總算在一戶人家的門口發現了一隻鐵壺。他拿了鐵壺,到河邊上提了一鐵壺水,然後帶著這一鐵壺水吃力地重新爬到屋脊上。他趴在天窗口,仔細觀察了白三,認定他已經睡死,就輕輕地撥開了天窗。水牛差不多就在天窗下的位置上。他在屋脊上一笑,慢慢地傾斜著水壺,水從壺嘴裡流了出來。隨即,他聽到了水落在地面上時發出的噼里啪啦的聲響。

白三動了動身子。

噼里啪啦的水聲大起來。

白三連忙翻身起來,衣服都未來得及披,下了床,操起一隻早準備好了的帶木柄的碩大木桶,送到了牛的腹下去接尿。

水牛安閑地嚼草,並無動靜。

白三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並未接到尿,對牛罵了一聲「畜生」,迷迷糊糊地上床去了。

桑桑等了一會兒,又開始往下倒水。

還未暖過身子的白三大罵一聲「這畜生」,只好又趕緊下床,端起木桶去接尿。

無尿好接。白三左等右等,未等得一滴,很惱火,扔下木桶,在牛屁股上狠扇了一巴掌:「找死哪!」上床去了。

桑桑把事情做得很有耐心。他等白三差不多又快迷糊上再也不想醒來時,又開始往下「撒尿」——桑桑當時的感覺就是撒尿。

噼里啪啦的聲音很大,是大雨滂沱時檐口的水流聲。

白三一拍床,罵了一句髒話,坐了起來,看著那牛,嘴裡說著:「我看你尿,我看你尿……」

牛不尿,只嚼草。

白三罵罵咧咧地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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