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雀(一) 5

桑桑充當了一個可笑的角色,但人家桑桑願意。溫幼菊說「桑桑是蔣一輪的諜報人員」。桑桑的母親說「桑桑是蔣老師花錢雇的一個跑腿的」。桑桑不管別人怎麼說,照樣做他願意做的事。

惟一使桑桑感到遺憾的是,那些信只是在他身邊稍微作了停留,就不再屬於他,而被送到了蔣一輪或白雀的手上。那是一個又一個的小秘密。而這些小秘密,只是在他眼前晃一晃,便消失了。就彷彿有人總往他的口袋裡塞進一塊糖,可很快又被人家掏走了。

桑桑在心裡記著他給蔣一輪和白雀一共傳了多少封信。而當這個數字變得越來越大時,他的心底里慢慢地生長出一個念頭:我也可以看看嗎?就這一個念頭,驚得他東張西望了好一陣。但這個念頭很頑固,竟不肯放過桑桑。

這是一個星期天。

桑桑又走進了深深的小巷。從走進小巷的那一刻起,桑桑就覺得白雀會從家裡走出來,然後她回頭看看,如果沒有父親白三的影子,就會把一封信從袖管里抽出來交給他。

桑桑開始唱歌。

白雀果然出來交給了桑桑一封信。

桑桑把信揣進懷裡,依然唱著歌,但唱得顫顫的,像是穿著單衣走在寒冷的大風裡。

桑桑出了小巷,飛快地往學校跑。幾乎每回都是這樣。他總想立即把信交給蔣一輪。他喜歡看到蔣一輪在接過信時那種兩眼熠熠發亮的樣子。

蔣一輪被桑喬叫走,到鎮上購買辦公用品去了。

桑桑有點掃興。

桑桑一邊走,一邊從懷裡掏出白雀的信,將它舉起來,在陽光下照著。他什麼也沒有看到,只是看到一團神秘的黑影。

正往池塘里倒藥渣的溫幼菊在一旁笑著:「桑桑,你在偷看蔣老師的信?」

桑桑說:「誰看啦?我沒有看。」

「你想看。」溫幼菊說。

「我才不想看呢。」桑桑把信重新放進懷裡,立即逃走了。

桑桑搬了一張梯子,從鴿籠里掏出一對羽毛未完全豐滿的鴿子,雙手將它們一隻一隻地拋到空中。其中,一隻直接就飛到了房頂上,另一隻卻在飛起來之後不知道該往哪兒落,竟然晃晃悠悠地飛了好幾圈,最後落到了河邊的草垛上。桑桑爬上草垛頂趕它,那隻鴿子見了桑桑,就矮下身子,幾次做出要飛的樣子,可又沒有飛,直到桑桑馬上就要抓住它了,才一拍翅膀飛到了房頂上。

桑桑今天沒有什麼事情好做,就在草垛頂上躺下了。

大草垛很高,桑桑一躺下,誰也看不見他。

桑桑躺在草垛頂上,看天看雲看過路的幾隻別人家的鴿子。他的手無意中碰到了那封信。他把信拿出來,又對著陽光照著,並且是長久地照著。當然還是什麼也沒看見,而越是什麼也沒看見,他就越想看見。他坐了起來,低下頭向四處看了看,見空無一人,心禁不住一陣亂跳。

河邊大樹頂上蹲著一隻灰黃色的鳥,歪著頭,看著草垛頂上的桑桑。

「我只看一眼,只看一眼!」他吐出了濕漉漉的舌頭,用舌尖上的唾沫反覆地浸潤著信封口。

那隻鳥「呀」地叫了一聲。

桑桑一驚,將信立即扔在了草垛頂上。他抬頭看到了那隻鳥。他覺得那隻歪著脖子的鳥也很想看這封信。他把信又撿了起來。唾沫塗得太多,在信封口漫開來,留下一片濕印。他順手從草垛上拔下一根草,用草莖將信封口輕輕剔開了。他又看了一眼那隻鳥,將信封口朝下輕輕一磕,裡面的信露了出來。

那隻鳥拍著翅膀飛開了。它飛的樣子很奇特:往前一躥一躥,每一躥都有力而迅捷,並且是不住地往高空中躥,像枚多節火箭,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黑點。

桑桑哆哆嗦嗦地將信打開了。厚厚的,有三四張紙。

桑桑正要念信時,聽到了鳥翅聲,抬頭一看,那隻鳥居然又回來了,並且還是站在剛才那根柔軟的枝條上。

桑桑剛看了個開頭,臉就刷地通紅,並且立即閉上了眼睛。他感覺到陽光透過眼皮時,他的眼前是淡紅色的。

風吹著手中的信紙,發出一種擾人的聲響。

桑桑的眼睛慢慢睜開了。桑桑沒有看信,卻看了一眼枝頭上的那隻鳥。那隻鳥半閉著眼睛在打盹兒,似乎無意知道信的內容。

接下來,桑桑看一陣,就閉一陣眼睛。他覺得那些話說得都很奇怪。他還從沒讀過這樣柔和的文章。桑桑是作文高手。桑桑覺得那些句子,都是挺美的。放在往常,桑桑每次看到他認為寫得很美的句子或段子時,都會將它們摘抄下來。桑桑覺得白雀信中的每一個句子,都是可以摘錄到筆記本里的。但他又拿不太准這是否也屬於那種可以摘錄到筆記本里的句子。他以前沒有見過這樣一種美句子。不管怎麼說,桑桑覺得這些句子確實挺美的。桑桑想:是不是這樣的信,都是用這樣的語言寫成的呢?

白雀寫得一手清秀的字。信乾乾淨淨的。

桑桑的手出汗了。桑桑的手一直不算乾淨。因此,桑桑在信上留下了黑黑的手指印。桑桑感到很羞愧,他把信放在草垛上,雙手在褲子上仔細搓擦起來。他哪裡想到,就在這時,來了一陣風,嘩啦一下將信吹了起來。他驚得用雙手去亂抓在空中飄著的信紙,並用身體去亂撲正在草垛頂上翻卷著的信封,這才勉勉強強地將信與信封抓住了,壓住了。但還是有一頁紙被風吹跑了。

這一頁紙,像是一窩小鳥裡頭最調皮的一隻,居然獨自脫離了鳥群先飛遠了。

桑桑趴在那兒不敢動,因為他的腹下壓著另外幾頁紙。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那張紙在空中一晃一晃地輕輕飄動著。

枝頭上的那隻鳥,見了那張飄忽的紙,大概以為也是一隻鳥,就從枝頭飛下來,與那張紙在空中翻上翻下地旋舞起來,很像是一對空中的舞伴。

那一頁紙飄進風口裡去了,看樣子,一會兒半會兒還沒有落下來的意思。

桑桑一邊用眼睛盯住,一邊小心翼翼地將腹下的其他幾頁紙一頁一頁地捉住。眼看著那頁紙越飛越低,越飛越低,正向河裡飄去,桑桑也來不及整理那幾頁紙,只是胡亂地將它們揣進懷裡,跳下了草垛,直向那頁紙追過去。

那頁紙越是接近地面,下落得就越迅捷,像是飛不動了。

桑桑跑到離它還有十米遠的地方時,它突然被一股氣流壓住,幾乎垂直地掉在了河邊上的一個爛泥塘里。

桑桑將它撿起一瞧,只見上面沾滿了泥水。他提著這頁紙,一臉沮喪。

桑桑突然想立即擺脫這封信,他將懷裡的那幾頁紙掏了出來,慌忙地將它們連同那一頁掉在泥塘里的紙一起,都扔到了河裡。他看了一眼橫七豎八地在水上漂著的紙,趕緊逃離了河邊,就像一個罪犯逃離犯罪現場一樣。

桑桑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忐忑不安地坐在門檻上。那幾頁紙總在他眼前飄動著。他開始編織謊言,卻老也編不下去。他低頭時,偶然看到了還未扔掉的信封,如同一隻出盡了小鳥而空留在枝丫上的鳥巢。他把信封使勁抖了抖,終於什麼也沒有抖出來。

「它們大概已經漂遠了。」桑桑想。他感到不安,彷彿是他的幾隻鴿子,被他拋棄了似的。他起身又來到了河邊。

那幾頁紙居然沒有漂遠,卻聚攏到了碼頭上。他看到,那張沾了泥水的紙,在水面上這麼漂了一會兒,已經乾乾淨淨了。桑桑很懊悔,當時,將它在水裡洗洗,晒乾了不就行了?他連忙跑到水邊上,將那些紙都撈了上來。他找了一個有陽光但沒有人的地方,很小心地將它們一頁一頁地剝離開來,晾在了幾根低垂的樹枝上,然後就在一旁守著,想等它們被太陽晒乾後,抹抹平再裝進信封里去。

這時,桑桑聽見了腳步聲。他探頭一看,見溫幼菊正朝這邊走來,並且只剩下幾步遠了。他連忙從樹枝上摘下那些紙。在摘的過程中,紙被樹枝鉤住,有兩頁被撕破了。桑桑怕被溫幼菊看見,索性將它們團成一個疙瘩遠遠地扔到了河裡,然後拔腿跑掉了。

蔣一輪迴來後,在桑桑家院門口停了一下。

桑桑看見了蔣一輪,他沒有過來,只顧看自己的鴿子。

蔣一輪想,桑桑今天沒有帶來白雀的信,也就走了。

桑桑沒有想到,白雀的這封信,是一封很要緊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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