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雀(一) 3

宣傳隊臨時解散了。

蔣一輪一連十多天沒見著白雀,一有空就到河邊上吹笛子。白雀的家就在河那邊的村子裡。他想,白雀一定能聽到他的笛子聲。蔣一輪什麼曲子也不吹,就吹《紅菱船》,從頭到尾地吹。吹的時候,直讓桑桑覺得,白雀也在,並且正在出神地做那些優美的動作。

對岸,有人站到河邊來聽蔣一輪吹笛子,但沒有一個知道蔣一輪的心思,聽了一陣,都說:「蔣老師笛子吹得好。」他們聽得很高興,彷彿那笛子是為他們吹的。

蔣一輪吹笛子時,桑桑站在自家水碼頭上看。但桑桑一直沒有看到白雀的影子。白雀彷彿永遠地消失了。

蔣一輪不屈不撓地吹著。

但白雀還是沒有出來。

這是個星期天,蔣一輪一清早就去了河邊上。蔣一輪今天的笛子吹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一往情深,如泣如訴。

秦大奶奶既不知道蔣一輪吹笛子的用意,又不懂得音樂。她只是覺得這個蔣老師笛子吹得真苦,就顫巍巍地端來一碗水:「歇歇,喝口水再吹。」

蔣一輪很感謝秦大奶奶——蔣一輪現在很容易對人產生感激之情。他喝了水,給笛子換了張竹膜,繼續吹下去。

蔣一輪直吹得人厭煩了,就聽對岸有人說:「這個蔣老師,有勁沒處使了。」

蔣一輪的笛音就像一堆將要燃盡的火,慢慢地矮下去。他朝對岸望望,垂著雙手離開了。

桑桑突然看到白雀朝河邊走來了。

白雀還是那個樣子,只是好像清瘦了一些。她一出現在桑桑的視野里,桑桑就覺得天地間忽然亮了許多。白雀走著,依然還是那樣輕盈。她用雙手輕輕抓著胸前的那根又黑又長的辮子,一方頭巾被村巷裡的風吹得飛揚起來。

桑桑看到,白雀走到岸邊時,眼睛朝剛才發出笛音的那棵楝樹下看了一眼。當她看到楝樹下已空無人影時,又朝對岸四處張望。而當她終於還是沒有看到人影時,不免露出悵然若失的樣子。

白雀顯然想在岸邊多呆一會兒。她做出要到河邊洗一洗手的樣子,沿著石階走向水邊。

桑桑立即朝蔣一輪的宿舍跑。

蔣一輪鞋也不脫,正和他的笛子一起躺在床上。

「蔣老師!」

「桑桑,有事嗎?」

「你快起來!」

「起來幹嗎?」

「去河邊!」

「去河邊幹嗎?」

「她在河邊上。」

「誰在河邊上?」

「白雀!」

蔣一輪將身體側過去,把臉沖著牆:「小桑桑,你也敢和你的老師開玩笑!」接著,用手一拍木床,學老戲裡的腔調,大聲道:「大膽!」

「白雀真的在河邊上!」

蔣一輪又轉過臉來,見桑桑一副認真而著急的表情,就站了起來。

「過一會兒,她就會走掉的。」

蔣一輪慌忙朝河邊走。但立即意識到這是在桑桑面前,就將兩手插進褲兜里,做出很隨意的樣子。這樣子是向桑桑說:「見不見白雀,無所謂的。」但腳步卻是被什麼急急地召喚著,走得很快。

桑桑跟在後邊。

但桑桑看到的情景是:白雀的背影一忽閃,就消失在巷口,而白雀的父親白三卻倒背著雙手,把後背長久地頑梗地停在河邊上。

以後的日子裡,蔣一輪有時還到河邊吹笛子,但越吹越沒有信心,後來乾脆就不吹了。他把笛子隨意地扔在床上,沒有將它放進白布套里,白布套也被皺皺巴巴地扔在一旁。

蔣一輪的課講得無精打采,蔣一輪的籃球打得無精打采……蔣一輪的整個日子都無精打采。

蔣一輪變得特別能睡覺,一睡就要永遠睡過去似的。蔣一輪天一黑就上床睡覺。蔣一輪上課總是遲到。蔣一輪的眼泡因過度睡眠而虛腫,嗓子因過度睡眠而嘶啞。

女教師劉婭對他說:「蔣老師,你莫非病了?」

蔣一輪自己也懷疑自己病了,去鎮上醫院做了檢查。結果是沒有任何病。但蔣一輪就是振作不起精神,只想擁了被子,昏昏睡去。

期中的一個星期,這一片的五所學校照例互相檢查教學情況。這一天,輪到了油麻地小學。先是聽課,各班情況都很好,只有蔣一輪的課,大家不太滿意。蔣一輪的課顯然沒有好好準備,頭緒混亂,差錯不斷。本來,這樣的課都是早準備好了的。閱讀課文花多長時間,提問題花多長時間,講解花多長時間,都是經過反覆計算的。就像是演奏一首曲子,從開始到結束,都是掐好了時間的。說上課,就緩緩進入;說下課,就在鈴聲即將響起之際,正好告一段落,然後乾脆利落地宣布:「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下課!」話音剛落,鈴聲隨即響起。蔣一輪真糟糕,距離下課還有十分鐘,就彈盡糧絕。好一陣,他獃獃地望著學生和聽課的諸位同仁,竟然無話可說。更糟糕的是,他的手錶沒有好好上弦,現在停住不動了。蔣一輪不知道離下課時間到底還有多長。想講新課,又怕剛開了個頭,下課鈴就響了。就想:算了,就再等一會兒吧。可是左等右等,下課鈴就是不響。

陪同外校老師坐在後面的桑喬,一直冰冷著臉。

孩子們起先還勉強坐著,但坐不多一會兒,就坐不住了,身上像爬了虱子,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並開始小聲說話。

荒唐的是,蔣一輪也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些什麼,竟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請大家再耐心等一會兒,馬上就要下課了。」

外校的一個年輕女教師憋不住笑了。這笑聲雖然是被努力控制了的,但孩子們還是聽到了,大家互相瞧瞧,也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蔣一輪滿臉通紅,額上沁出汗珠,這才想起複習舊課。可剛等他說完「我們把課文翻到上一課」時,鈴聲卻十分有力地響起了。

中午,由油麻地小學招待外校老師吃一頓飯。吃飯時,桑喬笑臉陪著客人,但始終笑得不大自然。那時,他就在心中暗暗指望著下午的作業檢查,可為他撈回一點面子。這一項,始終是油麻地小學的強項,是其他任何一所學校都無法與之抗衡的。況且,前三天,桑喬還專門召開了全體教師會議,特地強調了一下作業的問題:作業就是人的臉,既然是臉就要乾淨,臉不幹凈要洗乾淨,作業做得糊裡糊塗的,沒什麼客氣的,撕了重來;一次不行,再撕一次,不怕把作業本全撕了,大不了再換個新本兒;當天的作業,必須當天批改,不得過夜……開會之後,桑喬在各教室門口巡視,只聽見一片沙沙沙的撕紙聲,像暴雨擊打地里的玉米葉子,桑喬自己都聽得心驚肉跳。

吃了飯,老師們打了一會兒撲克,就開始檢查作業。情況確實蠻好,外校的老師們都說:「油麻地小學,學生們做的作業,乾淨得讓人不忍看。」

下午四點鐘,外校教師們在做清點時,發現作業架上沒有四年級的作文本,就對桑喬說:「桑校長,還差四年級的作文本。」

桑喬對本校的一位老師說:「去問問蔣老師,四年級的作文本放在哪兒了。」

「蔣老師不在。」

桑喬說:「他總是在宿舍里批改作業,可能把作文本放在宿舍了,去宿舍看看。」

是集體宿舍,其他老師也有鑰匙,就打開門來,東找西找的,在蔣一輪的床頭找到了那摞作文本,看也不看,立即將它們搬到了辦公室。

外校老師一打開作文本,互相對了個眼神,然後對桑喬說:「桑校長,你自己看一下吧。」

桑喬看了一本,又看了幾本,然後一句話也沒說。他看到的作文本,字是寫得一塌糊塗,其中一本,還灑上了水,字跡漫漶得幾乎看不清一個。最要命的是蔣一輪已有兩周沒有批改作業了。

這次互查,油麻地小學插了一面黑旗。

桑喬將外校教師送走後,在辦公室里暴跳如雷:「這個蔣一輪,簡直昏了頭!」

蔣一輪等到天已黑透,才回到學校。

桑喬一直在自己的辦公室等著,見蔣一輪迴來了,走出辦公室,給他留下一句話來:「明天晚上,你在全體教師會上作檢查。」說完回家去了。

蔣一輪作了檢查之後,坐在桌前不知寫什麼,幾乎一夜沒睡覺。第二天早上,他見到了桑桑,很詭秘地將桑桑叫到樹林里,將一封信交到桑桑手上:「桑桑,把這封信交給白雀。」

桑桑點點頭。

「悄悄的。」

「我知道。」

「現在就去。」

桑桑把信揣在懷裡。桑桑走出樹林時,忽然覺得自己是電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他有一種神秘感、神聖感,還外加一種讓他戰戰兢兢的緊張感。他探頭探腦,不時地四下張望。這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周圍根本無人,即使有人,誰會去注意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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