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雀(一) 2

晚上,桑桑在花園裡循聲捉蟋蟀,就聽見荷塘邊的草地上有笛子聲,隔水看,白雀正在笛子聲里做動作。今晚的月亮不耀眼,一副迷離恍惚的神氣。桑桑看不清蔣一輪與白雀的眉眼,只看得清他們的影子。蔣一輪倚在柳樹上,用的是讓桑桑最著迷的姿勢:兩腿微微交叉著。白雀的動作在這樣的月光籠罩下,顯得格外柔和。桑桑坐在塘邊,獃獃地看著,捉住的幾隻蟋蟀從盒子里趁機逃跑了。

微風翻卷著荷葉,又把清香吹得四處飄散。幾枝尚未綻開的荷花立在月色下,像幾支碩大的毛筆,黑黑地豎著。桑桑能夠感覺到:它們正在一點一點地開放。

夜色下的笛子聲不太像白天的笛子聲,少了許多明亮和活躍,卻多了一些憂傷與神秘。夜越深越是這樣。

路過塘邊的人,都要站住聽一會兒,看一會兒。他們聽一會兒,看一會兒,又走了。桑桑卻總在聽,總在看。桑桑在想:有什麼樣的戲,要在月光下演呢?

不知是哪個促狹鬼,向池塘里投擲了一塊土疙瘩,「咚」的一聲水響,把蔣一輪的笛音驚住了,把白雀的動作也驚住了。

桑桑在心裡朝那個投擲土疙瘩的人罵了一聲:「討厭!」

但笛音又響起來了,動作也重新開始。如夢如幻。

過了一個星期,綵排結束後,桑喬說:「《紅菱船》怕是今年最好的一齣戲了。」

演出是在一個晴朗無風的夜晚。演出的消息幾天前就傳出去了,來看演出的人很多。舞台就設在油麻地小學的操場上。在通往油麻地小學操場的各條路上,天未黑,就有了一群群趕著看演出的人。老頭老太太,大多扛了張板凳;而孩子們心想:操場四周都是樹,到時候爬到樹上看吧。因此,他們大多就空了手,輕鬆地跑著,跳著,叫著。油麻地小學文藝宣傳隊與油麻地地方文藝宣傳隊的演出水平,是這一帶最好的,因此,來看演出的絕非只有油麻地的人。油麻地一些人家估計住在遠處的一些親戚也要過來,就多扛了一些凳子。因此,離演出還早,場地上就放了無數張凳子了,看上去挺壯觀。

化妝室設在用作排練場的那幢草房子里。來得早的人,就圍在窗口門口看化妝。桑喬手掌上塗滿了各色油彩。演員們就從他手下,一個個地過著。若是一個過場的或不重要的,桑喬就三下兩下地將他打發過去。若是一個重要角色,桑喬就很認真,妝化得差不多了,還讓那個演員往後退幾步,他歪頭看看,叫演員湊上來,他再作仔細修改,就像一個做文章的人,仔細地修改他的文章一樣。

樂隊在門外已開始調音、試奏。

桑喬化著妝,心裡老覺得今天好像有點什麼事情,偶爾抬頭看了一眼,一下子看到了心神不寧的蔣一輪。他突然明白了:白雀還沒化妝呢。他問道:「白雀呢?」

「白雀還沒有來。」有人在一旁答道。

桑喬在嘴裡嘀咕了一聲:「怎麼搞的?該來了。」

蔣一輪屋裡屋外不安地轉悠了好一會兒,看看手錶,離演出時間已不遠了,終於走到桑喬身邊,輕聲說道:「桑校長,她還沒有來。」

桑喬無心再給手裡的一個演員仔細化妝,說聲「行了」,就丟下那個演員,對一個叫「二酸子」的演員說:「二酸子,你去她家找找她。」

二酸子上路了。

桑喬追出來:「快點。」

「哎!」二酸子穿過人群跑起來。

演員、樂隊以及圍觀的人,不一會兒就都知道了白雀未到,就把一句話互相重複著:「白雀還沒有來呢。」又過不一會兒,這話就傳到了操場上,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在說:「白雀還沒有來呢。」覺得事情似乎挺重大,於是也就感到有點莫名其妙的興奮。

二酸子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對桑喬說:「白雀她父親不讓她來。」

桑喬問:「為什麼?」

二酸子不知為什麼看了蔣一輪一眼,轉而回答桑喬:「不知道為什麼。」

還有兩三個演員沒化妝,桑喬說:「自己化妝吧。」又對宣傳隊的具體負責人說:「準時演出,我去白雀家一趟。」說完就走,一句話一半留在門裡,一半留在門外:「誰都可以不來,但白雀不能不來。」

兩盞汽油燈打足了氣,噗噗噗地燃燒著,高懸在台上,立即將舞台照得一片光明。

演出準時進行。台下的人一邊看演出,一邊互相問:「白雀來了嗎?」台後的演員也在互相問:「白雀來了嗎?」

桑桑看到蔣一輪吹笛子時,不時拿眼睛往通往操場的路上瞟。好幾回,蔣一輪差一點把曲子吹錯了,幸虧是合奏,很用心的桑桑用胡琴將這些小漏洞一一補住了。桑桑看到,蔣一輪用感激和誇獎的目光看了他好幾回。

幕間,人們在空隙里幾乎將詢問變成了追問:「白雀來了沒有?」

又一個節目開始時,人們的注意力已經集中不起來了,場上的秩序不太好。

演員們開始抱怨白雀:「這個白雀,搞得演出要演不下去了。」

演了三個小節目,白雀還未到。人們從「白雀偶然疏忽了,忘了演出時間了」的一般想法上移開去,在問:「白雀為什麼沒有來?」大家都認為是有原因的,便開始了猜測,心思老不在台上正演出的節目上。彷彿他們今天來這裡不是看演出的,而是專門研究「白雀為什麼沒有來」這樣一個問題的。當他們聽說白雀是被她的父親白三攔在了家中時,猜測就變得既漫無邊際,又十分具體了。台下唧唧喳喳,想看節目的人也聽不太分明了,注意力反而被那些有趣的猜測吸引了。因此,這時台上的演出,實際上已沒有太大的意義。

台前台後的演員都很著急:「白雀怎麼還不來呢?」

忽然有人大聲說:「白雀來了!」

先是孩子們差不多齊聲喊起來:「噢——白雀來了——」大人們看也不看,就跟著喊。

眾人都望著路上,台上的演員和樂隊也都停止了演出,望著路上——月光下的路,空空蕩蕩。

「哪兒有白雀?」「沒有白雀。」「誰胡說的?」滿場的人,去哪兒找那個胡說的人!眾人只當穿插進來了一個節目,這個節目讓他們感到了一陣小小的衝動。

台上的演出繼續進行。台下的人暫時先不去想白雀,勉勉強強地看著。秩序有好轉,演員們也就情緒高漲。那個男演員,亮開喉嚨大聲吼,吼得人心一陣激動。本是風吹得樹葉響,但人卻以為是那個男演員的聲音震得樹葉沙沙響。桑桑把胡琴拉得搖頭晃腦,揉弦揉走了音。只有蔣一輪,還是心不在焉,笛子吹得結結巴巴,人也有點僵硬,大失往日的風采。

一個女演員做著花樣,一搖一晃,風吹楊柳般地走上台來。她一直走到了台口,讓人覺得她馬上就要走下台去了。下面一個動作,是她遠眺大河上有一葉白帆漂過來。她身子向前微側,突然說出一句:「那不是白雀嗎?」神情就像說的是戲裡頭的一句台詞。

眾人起先反應不過來,還盯著她的臉看。

她踮起腳,用手往路上一指:「白雀!」

眾人立即站起來,扭頭往路上看,只見路上裊裊娜娜地走過來一個年輕女子。

「是白雀!」

「就是白雀!」

眾人看見白雀不慌不忙地走過來。

白雀並不著急。人們隱隱約約地看到,她一路走,還一路不時地伸手抓一下路邊的柳枝或蹲下來采枝花什麼的。人們不生氣,倒覺得白雀也真是不一般。

靠近路口,不知是誰疑惑地說了一聲:「是白雀嗎?」

很多人跟著懷疑:「是白雀嗎?」

話立即傳過來:「是周家的二丫!」

於是眾人大笑。因為周家的二丫是個腦子有毛病的姑娘,一個「二百五」。

二丫走近了,在明亮的燈光下,眾人看清了她的確是二丫。

二丫見那麼多人朝她笑,很不好意思,又裊裊娜娜地走進了黑暗的樹陰里。

台上那個女演員滿臉通紅,低下頭往後台走。她再重上台來時,就一直不大好意思,動作沒做到家,唱也沒唱到家,勉強對付著。

台下忽然有人學她剛才的腔調:「那不是白雀嗎?」

眾人大笑。

女演員沒唱完,羞得趕緊往後台跑,再也沒肯上台。

台下的秩序從此變得更加糟不可言。很多人不想演了。桑桑和其他孩子、大人、樂手坐在台上很尷尬,不知道是該撤下台還是該在台上堅持。

台下的人很奇怪:非見到白雀不可。其實,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並不認識白雀,更談不上了解白雀的演技。只是無緣無故地覺得,一個叫白雀的演員沒有來,不是件尋常的事情。互相越是說著白雀,就越覺得今天他們之所以來看戲,實際上就是來看白雀的;而看不到白雀,也就等於沒有看到戲。這種情緒慢慢地演變成了對演出單位的惱火:讓我們來看戲,而你們的白雀又沒有來,這不是誆人么?這不是讓我們白跑一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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