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紙月 4

這天,紙月沒有來上學。她的外婆來油麻地小學請假,說紙月生病了。紙月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沒有來上學。蔣一輪看看紙月落下了許多作業,就對桑桑說:「你跑一趟板倉,將作業本給紙月帶上,把老師布置的題告訴她,看她能不能在家把作業補了。」

桑桑點頭答應了,但桑桑不願一個人去,就拉了阿恕一起去。可是走到半路上,遇到了阿恕的母親,硬把阿恕留下了,說她家的鴨子不知游到什麼地方去了,讓阿恕去找鴨子。桑桑猶豫了一陣,就只好獨自一人往板倉走。

桑桑想像著紙月生病的樣子。但天空飛過一群鴿子,他就仰臉去望。他把那群鴿子一隻一隻地數了。他見了人家的鴿群,總要數一數。若發現人家的鴿群大於他的鴿群,他就有些小小的嫉妒;若發現人家的鴿群小於他的鴿群,他就有些小小的得意。現在,頭上的這個鴿群是小於他的鴿群的,他就笑了,並且蹦起來,去夠頭上的樹枝,結果把紙月的作業本震落了一地。他只好蹲下來收拾作業本,並把作業本上的灰擦在褲子上。鴿群還在他頭上飛,他沉浸在得意里,早把紙月忘了。

離板倉大約一里地,有條大河。大河邊上有一大片樹林,在林子深處,有一座古寺,叫浸月寺。鴿群早已消失了,桑桑一邊走,一邊想那座古寺。他和母親一起來過這座古寺。桑桑想:我馬上就要見到那座古寺了。

桑桑走到了大河邊,不一會兒,就見到了那片林子。不知為什麼,桑桑並不想立即見到紙月。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見了紙月以後,會是什麼樣子。桑桑是一個與女孩子說話就會臉紅的男孩。越走近板倉,他就越磨蹭起來。他走進了林子,想看看浸月寺以後再說。有一條青石板的小道,彎彎曲曲地隱藏在林子間,把桑桑往林子深處引著。

正在冬季里,石板小道兩邊,無論是楓樹、白楊還是銀杏,都赤條條的。風並不大,但林子還是呼呼呼地響著,渲染著冬季的蕭條。幾隻寒鴉立在晃動的枝頭,歪臉看著天空那輪冬季特有的太陽。

浸月寺立在坡上。

桑桑先聽到浸月寺風鈴的清音,隨即看到了它的一角。風鈴聲漸漸大起來。桑桑覺得這風鈴聲很神秘,很奇妙,也很好聽。他想:如果有一種鴿哨,也能發出這種聲音,從天空中飄過,那會怎樣呢?桑桑的許多想法,最後都是要與他的那群鴿子匯合到一起去。

拐了一道彎,浸月寺突然整個放在了桑桑的眼前。

立在深院里的寺廟,四角翹翹,彷彿隨時都會隨風飛去。寺廟後面還是林子,有三兩株高樹,在它的背後露出枝條來。寺前是兩株巨大的老槐,很少枝條,而偶爾剩下的幾根,在風中輕輕搖動,顯得十分蒼勁。風略大一些,四角垂掛的風鈴一起響起,丁丁當當,襯得四周更是寂靜。

獨自一人來到寺前的桑桑,忽然覺得被一種肅穆與莊嚴壓迫著,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小小的身體收縮住,惶惶不安地望著,竟不敢再往前走了。

「往回走吧,去紙月家。」桑桑對自己說。但他並未往回走,反而往上走來了。這時,桑桑聽到老槐樹下傳來了三弦的彈撥聲。桑桑認得這種樂器。彈撥三弦的人,似乎很安靜,三弦聲始終不急躁,十分單純。在桑桑聽來,這聲音是單調的,並且是重複的。但桑桑又覺得它這清純的、緩慢的聲音是好聽的,像秋天雨後樹枝上的雨滴落在池塘里那麼好聽。桑桑是油麻地小學文藝宣傳隊的胡琴手,桑桑多少懂得一點音樂。

三弦聲總是這麼響著。彷彿在許多許多年前,它就響了,就這麼響的。它還會永遠響下去,就這麼地響下去。

桑桑終於怯怯地走到了寺院門口。他往裡一看,見一個僧人正坐在老槐樹下。那三弦正在他懷裡似有似無地響著。

桑桑知道,這就是父親常常說起的慧思和尚。

關於慧思和尚的身世,這一帶人有多種說法。但桑桑的父親只相信一種:這個人從前是個教書先生,並且是一個很有學問的教書先生,後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突然出家當和尚了。父親實際並無充足的理由,只是在見過慧思和尚幾次之後,從他的一手很好的毛筆字上,從他的一口風雅言辭上,從他的文質彬彬且又帶了幾分洒脫的舉止上,便認定了許多種說法中的這一種。父親後來也曾懷疑過他是一個念書已念得很高的學生。是先生也好,是學生也罷,反正,慧思和尚不是鄉野之人。慧思和尚顯然出生於江南,因為只有江南人才有那副清秀之相。慧思和尚是1948年來浸月寺的。據當時的人講,慧思那時還不足二十歲,頭髮黑如鴉羽,面白得有點像女孩子,讓一些鄉下人覺得可惜。後來,這裡的和尚老死的老死了,走的走了,就只剩他一個獨自守著這座也不知是建於哪年的古寺。因為時代的變遷,浸月寺實際上已很早就不再像從前那樣香煙繚繞了,各種佛事也基本上停止。浸月寺終年清靜。不知是什麼原因,慧思和尚卻一直留了下來。這或許是因為他已無處可去,古寺就成了他的家。他堅持著沒有還俗,在空寂的歲月中,依然做他的和尚。他像從前一樣,一年四季穿著棕色的僧袍。他偶爾出現在田野上,出現在小鎮上,這倒給平淡無奇的鄉野增添了一道風景。

老槐樹下的慧思和尚感覺到有人站在院門口,就抬起頭來。

就在這剎那間,桑桑看到了一雙深邃的眼睛。儘管那眼睛裡含著一種慈祥,但桑桑卻像被一股涼風吹著了似的,微微震顫了一下。

慧思和尚輕輕放下三弦,用雙手捏住僧袍,然後站起來,輕輕一鬆手,那僧袍就像一道幕布滑落下去。他用手又輕輕拂了幾下僧袍,低頭向桑桑作了一個揖,便走了過來。

桑桑不敢看慧思和尚的臉,目光平視。由於個頭的差異,桑桑的目光里,是兩隻擺動的寬大的袖子。那袖子是寬寬地捲起的,露出雪白的里子。

「小施主,請進。」

桑桑壯大了膽抬起頭來。他眼前是副充滿清爽、文靜之氣的面孔。桑桑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這樣的面孔。他朝慧思和尚笑了笑,但他不知道他這麼笑究竟是什麼意思,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這麼笑一笑。

慧思和尚微微彎腰,做了一個很恭敬的、讓桑桑進入僧院的動作。

桑桑有點不自然。因為,誰也沒有對他這樣一個幾年前還拖著鼻涕的孩子如此莊重過。

桑桑束手束腳地走進了僧院。

慧思和尚閃在一側,略微靠前一點引導著桑桑往前走。他問桑桑:「小施主,有什麼事嗎?」

桑桑隨口說:「來玩玩。」但他馬上覺得自己的回答很荒唐。因為,這兒不是小孩玩的地方。他的臉一下漲紅起來。

然而,慧思和尚並沒有對他說「這不是玩的地方」,只是很親切地說:「噢,噢……」仍在微微靠前的位置上引導著桑桑。

桑桑不好再退回去,索性硬著頭皮往前走。他走到了殿門。裡面黑沉沉的。桑桑第一眼看裡面時,並沒有看到具體的形象,只覺得黑暗裡泛著金光。他站在高高的門檻外面,不一會兒就看清了那尊蓮座上的佛像。佛的神態莊嚴卻很慈祥。佛的上方,是一個金色的穹頂,於是佛像又顯得異常的華貴了。

桑桑仰望佛像時,不知為什麼,心裡忽然有點懼怕起來,便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隨即轉身就要往院外走。

慧思和尚連忙跟了出來。

在桑桑走出院門時,慧思和尚問了一句:「小施主從哪兒來?」

桑桑答道:「從油麻地。」

慧思和尚又問道:「小施主,往哪兒去?」

桑桑答道:「去板倉。」

「板倉?」

桑桑點點頭:「我去板倉找紙月。」

「紙月?」

「我的同學紙月。」

「你是桑桑?」

桑桑很吃驚:「你怎麼知道我是桑桑?」

慧思和尚頓了一下,然後一笑道:「聽人說起過,桑校長的公子叫桑桑。你說你是從油麻地來的,我想,你莫非就是桑桑。」

桑桑沿著青石板小道,往回走去。

慧思和尚竟然一定要送桑桑。

桑桑無法拒絕。桑桑也不知道如何拒絕,就獃頭獃腦地讓慧思和尚一直將他送到大河邊。

「慢走了。」慧思和尚說。

桑桑轉過身來看著慧思和尚。當時,太陽正照著大河,河水反射著明亮的陽光,把站在河邊草地上的慧思和尚的臉照得非常清晰。慧思和尚也正望著他,朝他微笑。桑桑望著慧思和尚的臉,憑他一個孩子的感覺,他突然無端地覺得,他的眼睛似乎像另外一個人的眼睛,反過來說,有另外一個人的眼睛,似乎像慧思和尚的眼睛。但桑桑卻想不出這另外一個人是誰,一臉的困惑。

慧思和尚說:「小施主,過了河,就是板倉了,上路吧。」

桑桑這才將疑惑的目光收住,朝慧思和尚擺擺手,與他告別。

桑桑走出去一大段路以後,又回過頭來看。他看到慧思和尚還站在河邊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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