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紙月 1

紙月的外婆用手拉著紙月,出現在桑桑家的院子里時,是那年秋天的一個下午。那時,桑桑正在喂他的那群純一色的白鴿。白鴿受了陌生人的驚擾,呼啦一聲飛了起來。這時,桑桑一眼看到了紙月:她被白鴿的突然起飛與那麼強烈的翅響驚得緊緊摟住外婆的胳膊,靠在外婆的身上,微微縮著脖子,還半眯著眼睛,生怕鴿子的翅膀會打著她似的。

白鴿在天上盤旋著。當時正有著秋天最好的陽光,鴿群從天空滑過時,天空中閃著迷人的白光。這些小傢伙,居然在見了陌生人之後,產生了表演的慾望,在空中瀟洒而優美地展翅、滑翔或做集體性的俯衝、拔高與穿梭。

桑桑看到了外婆身旁一張微仰著的臉、一對烏黑烏黑的眼睛。

白鴿們終於像倒轉的旋風,朝下盤旋,然後又紛紛落進院子里,發出一片咕咕聲。

紙月慢慢地從受了驚嚇的狀態里出來,漸漸鬆開外婆的胳膊,好奇而又歡喜地看著這一地雪團樣的白鴿。

「這裡是桑校長家嗎?」紙月的外婆問。

桑桑點點頭。

「你是桑桑?」紙月的外婆拉著紙月往前走了一步。

桑桑點點頭,但用疑惑的目光望著紙月的外婆:你是怎麼知道我叫桑桑的?

「誰都知道,桑校長家有個長得很俊的男孩,叫桑桑。」

桑桑突然不安起來,因為,他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沒有穿鞋,兩隻光腳髒兮兮的;褲子被胯骨勉強地掛住,一隻褲管耷拉在腳面,而另一隻褲管卻卷到了膝蓋以上;褂子因與人打架,缺了紐扣,而兩隻小口袋,有一隻也被人撕得只有一點點連著。

「你爸爸在家嗎?」紙月的外婆問。

「在。」桑桑趁機跑進屋裡,「爸,有人找。」

桑喬走了出來。他認識紙月的外婆,便招呼紙月的外婆與紙月進屋。

紙月還是拉著外婆的手,一邊望著鴿子,一邊輕手輕腳地走著,生怕再驚動了它們。而鴿子並不怕紙月,其中一隻,竟然跑到了紙月的腳下來啄一粒玉米。紙月就趕緊停住不走,直到外婆用力拉了她一下,才側著身子走過去。

桑桑沒有進屋,但桑桑很注意地聽著屋子裡的對話——

「這丫頭叫紙月。」

「這名字好聽。」

「我想把紙月轉到您的學校來上學。」

「那為什麼呢?」

停頓了一陣,紙月的外婆說:「也不為什麼。只是紙月這孩子不想再在板倉小學念書了。」

「這恐怕不行呀。上頭有規定,小孩就地上學。紙月就該在板倉小學上學。再說,孩子來這兒上學也很不方便,從板倉走到油麻地,要走三里路。」

「她能走。」

屋裡沒有聲音了。過了一會兒,父親說:「您給我出難題了。」

「讓她來吧。孩子不想在那兒念書了。」

「紙月,」父親的聲音,「這麼遠的路,你走得動嗎?」

停了停,紙月說:「我走得動。」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我們再商量商量吧。」

「我和紙月謝謝您了。」

桑桑緊接著聽到了父親吃驚的聲音:「大媽,別這樣別這樣!」桑桑走到門口往屋裡看了一眼,只見外婆拉著紙月正要在父親面前跪下來,被父親一把扶住了。

隨即,桑桑聽到了外婆與紙月的輕輕的啜泣聲。

桑桑蹲在地上,獃獃地看著他的鴿子。

父親說:「再過兩天就開學了,您就讓孩子來吧。」

紙月和外婆走出屋子,來到院子里,正要往外走時,桑桑的母親挎著竹籃從菜園裡回來了。桑桑的母親一見了紙月,就喜歡上了:「這小丫頭,真體面。」

幾個大人,又說起了紙月轉學的事。母親說:「遇到颳風下雨天,紙月就在我家吃飯,就在我家住。」母親望著紙月,目光里滿是憐愛。當母親忽然注意到桑桑時,說:「桑桑,你看看人家紙月,渾身上下這麼乾乾淨淨的,你看你那雙手,剁下來狗都不聞。」

桑桑和紙月都把手藏到了身後。桑桑藏住的是一雙滿是污垢的黑乎乎的手,紙月藏住的卻是一雙白凈的細嫩如筍的手。

紙月和她的外婆走後,桑桑的父親與母親就一直在說紙月家的事。桑桑就在一旁聽著,將父親與母親支離破碎的話連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紙月的母親是這一帶長得最水靈的女子。後來,她懷孕了,肚皮一日一日地隆起來。但誰也不知道這孩子是誰的,她也不說,只是一聲不吭地讓孩子在她的肚子里一天一天地大起來。紙月的外婆似乎也沒有太多地責備紙月的母親,只是做她應該做的事情。紙月的母親在懷著紙月的時候,依然是那麼的好看,只是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眼窩一天比一天深陷下去。她不常出門,大多數時間就是在屋子裡給將要出生的紙月做衣服做鞋。她在那些衣服與褲子上綉上了她最喜歡的花,一針一線的,都很認真。秋天,當田野間的野菊花開出一片黃的與淡紫的小花朵時,紙月出世了。一個月後,紙月的母親在一天的黃昏離開了家門。兩天後,人們在四周長滿菖蒲的水塘里找到了她。從此,紙月的外婆,既作為紙月的外婆,又作為紙月的母親,一日一日,默默地將小小的紙月撫養。

關於紙月為什麼要從板倉小學轉到油麻地小學來讀書,桑桑的父親的推測是:「板倉小學那邊肯定有壞孩子欺負紙月。」

桑桑的母親聽了,倚在門框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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