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禿鶴 6

春節即將來臨,油麻地小學接到上頭的通知:春節期間,將舉行全鄉四十三所中小學的文藝匯演。這種匯演,基本上每年一次。

油麻地小學自從由桑喬擔任校長以來,在每年的大匯演中都能取得好的名次。如今,作為辦公室的那幢最大的草房子里,已掛滿了在大匯演中獲得的獎狀。每逢遇到匯演,油麻地小學就不得安寧了。各班級有演出才能的孩子,都被抽調出來,在臨時當做排練場地的又一幢草房子里,經常成日成夜地排練。那些孩子有時累得睜不開眼睛,桑喬就用鼓槌猛烈地敲打鼓邊,大聲叫著:「醒醒!醒醒!」於是那些孩子就一邊揉著惺忪的眼睛,一邊又迷迷糊糊地走上場,想不起台詞或說錯台詞的事常有。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時,眾人就爆笑,而在爆笑聲中,那個還未清醒過來的孩子就會清醒過來。桑喬除了大聲吼叫之外,在大多數情況之下,都是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些能夠為油麻地小學爭得榮譽的孩子的。其他同學要經常參加學校的勞動,而這些孩子可以不參加。每學期評獎,這些孩子總會因為參加了油麻地小學的文藝宣傳隊而討一些便宜。夜裡排練結束後,他會讓老師們統統出動,將這些孩子一一護送回家。他本人背著孩子走過泥濘的鄉村小道或走過被冰雪覆蓋的獨木小橋,也是常有的事情。

桑桑和紙月都是文藝宣傳隊的。

因為是年年爭得好名次,所以對油麻地小學來說,再爭得好名次,難度就越來越大了。

「今年必須爭得小學組第一名!」桑喬把蔣一輪等幾個負責文藝宣傳隊的老師召到他的辦公室,不容商量地說。

「沒有好本子。」蔣一輪說。

「沒有好本子,去找好本子。找不到好本子,就自己寫出好本子。」桑喬說。

蔣一輪去了一趟縣城,找到縣文化館,從老同學那裡取回來一些本子。油麻地小學的策略是:大人的戲,小孩來演,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桑喬說:「你想想,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戴頂老頭帽,叼著一支煙袋,躬著個身子在台上走;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穿一件老大媽的藍布褂兒,挎著個竹籃子,雙手扣著在台上走,這本身就是戲。」他讓蔣一輪他們今年還是堅持這一策略。因此,蔣一輪從縣文化館取回來的,全是大人的戲。他把這些本子看過之後,又交給桑喬看。桑喬看後,又與蔣一輪商量,從中選了兩個小戲。其中一個,是桑喬最看得上的,叫《屠橋》。屠橋是個地名。劇情實際上很一般:屠橋這個地方有一天來了一個連的偽軍,他們在這裡無惡不作,欺壓百姓。那天夜裡來了新四軍,將他們全都堵在被窩裡。桑喬看上這個本子的原因是因為裡頭有許多讓人不得不笑的場面。幾個主要角色很快分配好了,新四軍隊長由杜小康扮演,十八歲的姑娘由紙月扮演,偽軍連長由柳三下扮演。

蔣一輪刻鋼板,將本子印了十幾份,都分了下去。下面的環節,無非是背台詞、對台詞、排練、綵排,直至正式演出。

一切都很順利。杜小康是男孩裡頭最瀟洒又長得最英俊的,演一身英氣的新四軍隊長,正合適。紙月演那個秀美的有點讓人憐愛的小姑娘,讓人無話可說,彷彿這個紙月日後真的長成一個十八歲的姑娘時,也就是那樣一個姑娘。柳三下演得也不錯,一副下流坯子的樣子,也演出來了。

等到綵排了,蔣一輪才發現一件事沒有考慮到:那個偽軍連長,在劇本裡頭是個大禿子。連長必須是個禿子,因為裡頭許多唱詞與道白,都要涉及到禿子,甚至劇情都與禿子有關。如果他不是一個禿子,這個劇本也就不成立了。反過來說,這個劇本之所以成立,也正是因為這個連長不是一般的連長,而是一個禿子連長。

桑喬這才發現,他當時所看好的這個本子具有令人發笑的效果,原來全在於這個連長是個大禿子。

「這怎麼辦?」蔣一輪問。

「不好辦。」

「就當柳三下是個禿子吧。」

「你拉倒吧,他那一頭好頭髮,長得像雜草似的茂盛。他一上台,別人不看他的臉,就光看他的頭髮了。」桑喬想像著說,「他往台上這麼一站,然後把大蓋帽一甩,道:『我楊大禿瓢,走馬到屠橋……』」

蔣一輪撲哧笑了。

桑喬說:「老辦法,去找個豬尿泡套上。」

「哪兒去找豬尿泡?」

「找屠夫丁四。」

「丁四不好說話。」

「我去跟他說。」

第二天,桑喬就從丁四那裡弄來一個豬尿泡。

柳三下聞了聞,眉頭皺成一團:「騷!」

桑喬說:「不騷,就不叫豬尿泡了。」他拿過豬尿泡來,像一位長官給一位立功的下屬戴一頂軍帽那樣,將那個豬尿泡慢慢地套在柳三下的頭上。

柳三下頓時成了一個禿子。

於是,大家忽然覺得,《屠橋》這個本子在那裡熠熠生輝。

綵排開始,正演到節骨眼上,豬尿泡爆了,柳三下的黑頭髮露出一綹來。那形象,笑倒了一片人。

桑喬又從丁四那裡求得一個豬尿泡,但用了兩次,又爆了。

「跟丁四再要一個。」蔣一輪說。

桑喬說:「好好跟丁四求,他倒也會給的。但,我們不能用豬尿泡了,萬一匯演那天,正演到一半,它又爆了呢?」

「你是想讓柳三下剃個大光頭?」

「也只有這樣了。」

蔣一輪對柳三下一說,柳三下立即用雙手捂住自己的頭:「那不行,我不能做禿鶴。」彷彿不是要剃他的發,而是要割他的頭。

「校長說的。」

「校長說的也不行。他怎麼不讓桑桑剃個禿子呢?」

「桑桑拉胡琴,他又不是演員。」

「反正,我不能剃個禿子。」

桑喬來做了半天工作,才將柳三下說通了。但下午上學時,柳三下又反口了:「我爸死活也不幹。他說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我怎麼能是個禿頭呢?」

桑喬只好去找柳三下的父親。柳三下的父親是這個地方有名的一個固執人,任你桑喬說得口乾舌燥,他也只是一句話:「我家三下,誰也不能動他一根汗毛!」

眼看著就要匯演了,油麻地小學上上下下就為這麼一個必需的禿頭而苦惱不堪。

「只好不演這個本子了。」桑喬說。

「不演,恐怕拿不了第一名,就數這個本子好。」蔣一輪說。

「沒辦法,也只能這樣了。」

很快,油麻地小學的學生都傳開了:《屠橋》不演了。大家都很遺憾。

禿鶴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不說話。

傍晚,孩子們都放學回去了,禿鶴卻不走,在校園門口轉悠。看到桑桑從家裡走出來,他連忙過去:「桑桑。」

「你還沒有回家?」

「我馬上就回去。你給我送個紙條給蔣老師好嗎?」

「有什麼事嗎?」

「你先別管。你就把這個紙條送給他。」

「好吧。」桑桑接過紙條。

禿鶴轉身離開了校園,不一會兒工夫就消失在蒼茫的暮色里。

蔣一輪打開禿鶴的紙條,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

蔣老師:

我可以試一試嗎?

陸鶴

蔣一輪先是覺得有點好笑,但抓紙條的雙手立即微微顫抖起來。

桑喬看到這個紙條時,也半天沒有說話,然後說:「一定讓他試一試。」

禿鶴從未演過戲,但禿鶴決心演好這個戲。他用出人意料的速度,將所有台詞背得滾瓜爛熟。

不知是因為禿鶴天生就有演出的才能,還是這個戲在排練時禿鶴也看過,他居然只花一個上午就承擔起了角色。

在參加匯演的前兩天,所有參加匯演的節目,先給油麻地小學的全體師生演了一遍。當禿鶴上場時,全場掌聲雷動,孩子們全無一絲惡意。

禿鶴要把戲演得更好。他把這個角色要用的服裝與道具全都帶回家中。晚上,他把自己打扮成那個偽軍連長,到院子里,借著月光,反反覆復地練著:

小姑娘,快快長,

長大了,跟連長,

有得吃有得穿,

還有花不完的現大洋

……

他將大蓋帽提在手裡,露著光頭,就當紙月在場,驢拉磨似的旋轉著,數著板。那個連長出現時,是在夏日。禿鶴就是按夏日來打扮自己的。但眼下卻是隆冬季節,寒氣沁人肌骨。禿鶴不在意這個天氣,就這麼不停地走,不停地做動作,額頭竟然出汗了。

到燈光明亮的大舞台演出那天,禿鶴已胸有成竹。《屠橋》從演出一開始,就得到了台下的掌聲;接下來,掌聲不斷。當禿鶴將大蓋帽甩給他的勤務兵,禿頭在燈光下鋥光瓦亮時,評委們就已經感覺到,桑喬又要奪得一個好名次了。

禿鶴演得一絲不苟。他腳蹬大皮靴,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從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