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禿鶴 2

桑桑是校長桑喬的兒子。桑桑的家就在油麻地小學的校園裡,也是一幢草房子。

油麻地小學是清一色的草房子。十幾幢草房子,似乎是有規則,又似乎是沒有規則地連成一片。它們分別用作教室、辦公室、老師的宿舍,或活動室、倉庫什麼的。在這些草房子的前後或在這些草房子之間,總有一些安排,或一叢兩叢竹子,或三株兩株薔薇,或一片花開得五顏六色的美人蕉,或乾脆就是一小片夾雜著小花的草叢。這些安排,沒有一絲刻意的痕迹,彷彿是這個校園裡原本就有的,原本就是這個樣子。這一幢一幢草房子,看上去並不高大,但屋頂大大的,裡面很寬敞。這種草房子實際上是很貴重的。它不是用一般稻草或麥秸蓋成的,而是從三百里外的海灘上打來的茅草蓋成的。那茅草旺盛地長在海灘上,受著海風的吹拂與毫無遮擋的陽光的曝晒,一根一根地都長得很有韌性。陽光一照,閃閃發亮如銅絲,海風一吹,竟然能發出金屬般的聲響。用這種草蓋成的房子,是經久不朽的。這裡的富庶人家,都攢下錢來去蓋這種房子。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那上面的草又用得很考究,很鋪張,比這裡的任何一個人家的選草都嚴格,房頂都厚。因此,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里,冬天是溫暖的,夏天卻又是涼爽的。這一幢幢房子,在鄉野純凈的天空下,透出一派古樸來。但當太陽凌空而照時,那房頂上金澤閃閃,又顯出一派華貴來。

桑桑喜歡這些草房子,這既是因為他是草房子里的學生,又是因為他的家也在這草房子里。

桑桑就是在這些草房子里、草房子的前後及四面八方來顯示自己的,來告訴人們「我就是桑桑」的。

桑桑就是桑桑,桑桑與別的孩子不大一樣,這倒不是因為桑桑是校長的兒子,而僅僅只是因為桑桑就是桑桑。

桑桑的異想天開或者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古怪的行為,是一貫的。桑桑想到自己有個好住處,他的鴿子卻沒有——他的許多鴿子還只能鑽牆洞過夜或孵小鴿子,心裡就起了憐憫,決心要改善鴿子們的住處。當那天父親與母親都不在家時,他叫來了阿恕與朱小鼓他們幾個,將家中碗櫃里的碗碟之類的東西統統收拾出來扔在牆角里,然後將這個碗櫃抬了出來,根據他想像中的一個高級鴿籠的樣子,讓阿恕與朱小鼓他們一起動手,用鋸子與斧頭對它大加改造。四條腿沒有必要,鋸了。玻璃門沒有必要,敲了。那碗櫃本來有四層,但每一層都沒有隔板。桑桑就讓阿恕從家裡偷來幾塊板子,將每一層分成了三檔。桑桑算了一下,一層三戶「人家」,四層共能安排十二戶「人家」,覺得自己為鴿子們做了一件大好事,心裡覺得很高尚,自己被自己感動了。當太陽落下,霞光染紅草房子時,這個大鴿籠已在他和阿恕他們的數次努力之後,穩穩地掛在了牆上。晚上,母親望著一個殘廢的碗櫃,高高地掛在西牆上成了鴿子們的新家時,她將桑桑拖到家中,關起門來一頓結結實實地揍。但桑桑不長記性,僅僅相隔十幾天,他又舊病複發。那天,他在河邊玩耍,見有漁船在河上用網打魚,每一網都能打出魚蝦來,就在心裡希望自己也有一張網。但家裡並無一張網。桑桑心裡痒痒的,覺得自己非有一張網不可。他在屋裡屋外轉來轉去,一眼看到了支在父母大床上的蚊帳。這明明是蚊帳,但在桑桑的眼中,它分明是一張很不錯的網。他三下兩下就將蚊帳扯了下來,然後找來一把剪子,三下五除二地將蚊帳改製成了一張網,然後又叫來阿恕他們,用竹竿做成網架,撐了一條放鴨的小船,到河上打魚去了。河兩岸的人都到河邊上來看,問:「桑桑,那網是用什麼做成的?」桑桑回答:「用蚊帳。」桑桑心裡想:我不用蚊帳又能用什麼呢?兩岸的人都樂。女教師溫幼菊擔憂地說:「桑桑,你又要挨打了。」桑桑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在兩岸那麼多感興趣的目光的注視下,他還是很興奮地沉浸在打魚的快樂與衝動里。中午,母親見到竹籃里有兩三斤魚蝦,問:「哪來的魚蝦?」桑桑說:「是我打的。」「你打的?」「我打的。」「你用什麼打的?」「我就這麼打的唄。」母親忙著要做飯,沒心思去仔細考查。中午,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著魚蝦。吃著吃著,母親又起了疑心:「桑桑,你用什麼打來的魚蝦?」桑桑借著嘴裡正吃著一隻大紅蝦,故意支支吾吾地說不清。但母親放下筷子不吃,等他將那隻蝦吃完了,又問:「到底用什麼打來的魚蝦?」桑桑一手托著飯碗,一手抓著筷子,想離開桌子,但母親用不可違抗的口氣說:「你先別離開。你說,你用什麼打的魚蝦?」桑桑退到了牆角里。小妹妹柳柳坐在椅子上,一邊有滋有味地嚼著蝦,一邊高興得不住地擺動著雙腿,一邊朝桑桑看著:「哥哥用網打的魚。」母親問:「他哪來的網?」柳柳說:「用蚊帳做的唄。」母親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房間里去。過不多一會兒,母親又走了出來,對著拔腿就跑的桑桑的後背罵了一聲。但母親並沒有追打。晚上,桑桑回來後,母親也沒有打他。母親對他的懲罰是:將他的蚊帳摘掉了。而摘掉蚊帳的結果是:他被蚊子叮得渾身上下到處是紅包,左眼紅腫得發亮。

眼下的夏天,是地地道道的夏天。太陽才一露臉,天地間便瀰漫開無形的熱氣。而當太陽如金色的輪子,轟隆隆滾動過來,直滾到人的頭頂上時,天地間就彷彿變得火光閃閃了。河邊的蘆葦葉晒成了卷,一切植物都無法抵抗這種熱浪的襲擊,而昏昏欲睡地低下了頭。大路上,偶爾有人走過,都是匆匆的樣子,彷彿在這種陽光下一旦呆久了,就會被燒著似的。會游泳與不會游泳的孩子,都被這難忍的炎熱逼進了河裡。因此,河上到處是喧鬧聲。

桑桑已在水中泡了好幾個鐘頭了,現在他先到岸上來吃個香瓜,打算吃完了再接著下河去。他坐在門檻上一邊吃著,一邊看著母親拿了根藤條抽打掛了一院子的棉被與棉衣。他知道,這叫「曝伏」,就是在最炎熱的伏天里將棉被棉衣拿到太陽光下來曬,只要曬上那麼一天,就可以一直到冬天也不會發霉。母親回屋去了。桑桑吃完瓜,正想再回到河裡去,但被突發的奇想留住了。他想:在這樣的天氣里,我將棉衣棉褲都穿上,人會怎樣?他記得那回進城,看到賣冰棍的都將冰棍捂在棉套里。他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麼被棉套死死捂著,冰棍反而不融化。這個念頭纏住了他。桑桑這個人,很容易被一些念頭纏住。

不遠處,紙月正穿過玉米叢中的田埂,上學來了。紙月戴了一頂很好看的涼帽,一路走,一路輕輕地用手撫摸著路邊的玉米葉子。那時,玉米正吐著紅艷艷的或綠晶晶的穗子。紙月不太像鄉下的小女孩,在這樣的夏天,居然還是那麼白。她的臉以及被短袖衫和短褲留在外面的胳膊與腿,在玉米叢里一晃一晃地閃著白光。

桑桑往屋裡瞥了一眼,知道母親已在竹床上午睡了,就走到了院子里。他汗淋淋的,卻挑了一條最厚的棉褲穿上,又將父親的一件肥大的厚棉襖也穿上了身。轉眼看到大木箱里還有一頂父親的大棉帽子,自己一笑,走過去,將它拿出,也戴到了汗淋淋的頭上。桑桑的感覺很奇妙,他前後左右地看了一下,立即跑出院子,跑到教室中間的那片空地上。

那時,紙月也已走進校園。

但桑桑裝著沒有看見她,順手操了一根竹竿,大模大樣地在空地上走。

首先發現桑桑的是蔣一輪老師。那時,他正在樹陰下的一張竹椅上打盹,覺得空地上似乎有個人在走動,一側臉,就看見了那樣一副打扮的桑桑。他先是不出聲地看,終於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隨即起來,把老師們一個一個地叫了出來:「你們快來看桑桑。」

過一會兒就要上課了,各年級的學生正陸續走進校園。

桑桑為他們製造了一道風景。桑桑經常為人們製造風景。

紙月將身子藏在一棵粗壯的梧桐後,探出臉來看著桑桑。

桑桑似乎看到了那一對烏溜溜的眼睛,又似乎沒有看見。

空地周圍站了許多人,大家都興高采烈地看著。不知是誰「嗷」了一聲,隨即得到響應,「嗷嗷」聲就在這夏日的天空下面迴響不止,並且愈來愈響。桑桑好像受到一種鼓舞,拖著竹竿,在這塊空地上,小瘋子一樣走起圓場來。

過不一會兒,「嗷嗷」聲又轉換成很有節奏的「桑桑!桑桑!……」

桑桑就越發起勁地走動,還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來。桑桑將這塊空地當做了舞台,沉浸在一種貫穿全身的快感里。汗珠爬滿了他的臉。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使他睜不開眼睛。睜不開眼睛就睜不開眼睛,他就半閉著雙眼打著圓場。或許是因為雙眼半閉,或許是因為無休止地走圓場,桑桑就有了一種陶醉感,和那回偷喝了父親的酒之後的感覺一模一樣。

四周是無數赤著的上身,而中間,卻是隆冬季節中一個被棉衣棉褲緊緊包裹的形象。有幾個老師一邊看,一邊在喉嚨里咯咯咯地笑,還有幾個老師笑得彎下腰去,然後跑進屋裡喝口水,潤了潤笑幹了的嗓子。

桑桑這回是出盡了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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