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沈興國正靠在椅子上，手中舉著一杯紅酒，似笑非笑地望著坐在桌子旁的兄弟們，氣氛似乎有些凝重。
許久未曾謀面的老二、老三、老五都在席間，連我見了就想踹一大腳的方進宇都坐在長桌的下首客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神態反而是所有人當中最輕鬆的一個，見到我走進來，居然還嬉皮笑臉地沖著我招了招手：「阿七，過來，坐老哥這邊！」
我還沒來得及駁回，小八從我背後闖進來，一身煞氣像是要過去揍人，我怕他又在興爺面前生事，趕緊一把拉住不放。
「阿七、小八。」
沈興國看見我們，略感意外，「過來坐。」
我像牽野牛一樣把小八牽過去，按在椅子上。照現在身分來排，小八應該跟興爺同坐在上首，而我身為老七，則得跟方進宇這個兔崽子坐在一起，悲劇啊。
老三沖我勉強擠出個笑容，年紀最長的老二卻連招呼也沒跟我打一個，就繼續厲聲質問方進宇：「你什麼意思？」
方進宇攤了攤手：「我的意思剛才已經講清楚了，興爺既然退位，理應把賬本交出來。」
老二雖然頭髮已經花白，但對興爺素來最為忠心耿耿，按捺不住揮掌往桌上擊了一記：「你說的什麼屁話！你他媽的有什麼資格……」
沈興國打斷了他：「你怎麼知道賬本的？」
果然是眼光毒辣的老大，一句話便問到了事件的要害所在。
不管他們談論的所謂賬本是什麼關鍵事物，既然連我都不知道，就必然是幫會高層間的秘密，方進宇身為外人不可能知道，因此只能解釋為管理層出了內鬼，也就是在坐的這幾個人當中有人與他勾結。
方進宇不動聲色，難以覺察地挑了挑眉：「就算我供出人名，你相信嗎？」
說到這裡，他往老三身上瞄了一眼。
老三的身軀明顯一震，強作鎮定將手中酒杯一頓：「你若想在這裡使離間計的話，可就失算了！」
沈興國饒有興趣地望著方進宇：「你拿了賬本準備作什麼？」
「那是你涉黑的證據，有了它就能把你扳倒！」
方進宇回答得倒是很老實，眼光不斷地從一人身上移到另一人身上，「不要怪我們對你做得太絕，只要你不死，總有一天會再回來接手的，那現在的傀儡老大又得作什麼呢？」
我震驚地望向小八，後者臉色鐵青，對這番話不置可否。
「小方，你太放肆了！」
嚴老五好整以暇、甚至是帶點優雅地拿起紙巾擦了擦嘴，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手伸進了自己的西服內袋。
這個姿勢我看過很多遍，每當有人慾要當面對興爺不利，他便會以神鬼莫測的速度從懷中摸出手槍，一瞬間震攝對方。
果然，五哥抽出一把黑黝黝的手槍，只是他的手臂掠過小八，指向了興爺的頭。
沈興國面上肌肉一跳，灼灼的目光盯向嚴老五。
「五哥！」
我悚然站起來，剛想說話，後腦陡然被一樣冰涼的硬物頂住，身旁的方進宇慢慢站起身，懶洋洋地警告我：「省點力氣吧你。」
老二也是一陣緊張，頭髮花白的腦袋暴露在小八黑洞洞的槍口下，形勢似乎都被老五這方控制住了，老三見勢不妙，似乎想站起來質詢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沈興國作了個手勢暗示我們都坐好不要慌亂，淡淡地問嚴老五：「為什麼？」
「你以為我當年是自願退出嗎？」
嚴老五笑咪咪地反問，眼睛都快看不見了，卻從眼皮的細縫中射出凜然的厲光，「我跟著你一起打天下，到如今已經十來年了，最後卻只得到那麼一點回報！我不如自己做，慢慢的，總有一天能把應當屬於我的東西再奪回來！」
沈興國點了點頭，神色不詳：「所以，你打著幫會的旗號開公司四處撈錢，又暗中支持方進宇在我的地盤上販毒，都是為了這一天？」
嚴老五不答，徑自跟他商量：「你看，是我現在一槍崩了你，還是你交出賬本去自首呢？」
「那你呢？」
沈興國不理他，轉過視線望向小八，眼中甚多悲痛，「小八，你向來是個直性子，也不喜歡勾心鬥角，我平日待你不薄，臨走時連整個幫會都交給你，你為什麼要跟著他們造反？就因為怕我回來要回老大的位子？」
小八不語，只冷酷地盯著自己手上的槍。
剛聽興爺說幫中有內鬼時，我開始想到過老方、老五，甚至懷疑過老二和老三，可卻萬萬沒有想到小八也參與了這起背叛事件，一時間極為悲憤，鄙夷之情不能自抑，咬牙切齒的四個字脫口而出：「禽獸不如！」
小八收槍轉身迫近我面前，抓住我的手：「我告訴過你，我是認真的！現在不必再等一年了，只要你點個頭，跟著我，整座城都是你的！」
我不齒地冷笑：「你憑什麼如此篤定？老五他們可能義務幫你除掉興爺嗎？說不定……」
「只有小八坐穩這個位子，我們才師出有名！」
嚴老五這隻老狐狸發覺了我的意圖，馬上打斷我的話，「我已經老了，只想要回我應得的那部分，將來自然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我這把老骨頭懶得再摻和了。」
我對他簡直鄙視入骨：「五哥，何必如此？你好好說出想要的東西，興爺未必不肯給！」
嚴老五不以為忤，反而用悲憫的眼神看了看我，用譏諷的口吻教訓我：「妹子，要嘛是他裝得太成功，要嘛是你太傻……如果不是他故意露出口風，我們怎麼會知道他臨走前找過你？他成功地把我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你身上，否則他根本不可能順利離開這個城市！要不是我們顧念一點舊情，你就算有八條命也早就死光了！
「還有，我為什麼能說服小八？也是因為沈興國早就在利用你們！你真以為小八到處惹事是自願的？或許前幾年他年少氣盛時的確如此，但這幾年完全是沈興國的授意！」
嚴老五一直笑著述說這一切，我卻覺得刺骨寒冷。
「沈興國手上只有小八這麼一個金牌打手，當然不會允許他擅自引退——你總覺得小八是個流氓，不可靠，但你從不去想想，到底是誰一直逼他做流氓的？
「說白了，小八就是替死鬼！沈興國自己想往白道上走，就把我們這幫兄弟當成墊腳石！可笑啊，你這個傻女人到現在還執迷不悟……你就是他最隱秘的一枚棋子！這幾年你看起來已經徹底脫離了黑道，可一旦事有變化，你還是在他的計畫內！誰信任他，誰就活該倒霉！
「他放了個煙霧彈，讓我們以為賬本鑰匙在你這裡，可我們把你家翻過來也沒有找到——後來還是小方提醒了我，像沈興國這種老狐狸，怎麼可能放心把證據讓別人保管？我們都上當了！」
嚴老五長長的一番話，聽得我好累，可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太當回事，仍在一心擔憂槍口之下的人。
這就是傳說中的「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還是說，這些所謂的利用，我早就已經隱約猜到過了？
想也知道，一個縱橫江湖能呼風改雨的黑道老大，憑什麼要毫無目的地對我好？我既不是什麼紅顏禍水，還曾經與他女兒不和，難道是他上輩子欠我的？
小八握著我的手越抓越緊，幾乎攥得痛了，眼中不可一世的桀驁神采又閃爍出來：「阿七，他們都老了，等到所有恩怨解決之後，這座城就是我們兩個的天下！」
我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不——稀——罕——」
要怎麼樣才能夠讓他明白？我要的不是什麼天下，何況這天下只是見不得光的一片漆黑！只要在你的心裡有地位，我就不在乎社會地位！
對我來說，今天的打擊遠不如上次親眼目睹小八搶婚，那一次才是毀滅性的重擊，而這個城的最終上位者是誰，跟我沒有多大關係，我是真不想參與他們這個鳥計畫……
唉，男女之間的代溝實在太深了。
沈興國長嘆一聲：「老三，你怎麼說？」
老三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沒有吭聲，聽得興爺問話，這才慢慢開口：「我的帳目問題是你親自查出來的，以你的個性，一定不會輕饒了我，我不想坐以待斃，只能投靠嚴老五！」
聽到此處，嚴老五得意大笑：「老沈，你看看，你早已經眾叛親離了！」
老三緩緩舉起了自己的斷掌，慘淡地笑著，繼續接著說：「當年我們兄弟幾個同闖天下，情比金堅，為了維護你的聲譽，我連手都讓人砍斷了一隻！好不容易熬到現在的太平盛世，僅存的幾個人卻因為錢起內訌，想想瘋了的老四，再想想還在蹲大獄的老六，難道你們不覺得寒心？所以，我可能會胡塗貪財，但絕對不會背叛大哥！」
他這最後一句話說得迅疾無比，嚴老五還沒反應過來，老三已經抄起桌上蚌殼鍋砸向他，鍋里滾燙的油湯滋滋作響，朝嚴老五臉上潑去。
嚴老五下意識地偏過了頭，沈興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