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書生的死志

整個河北大地這一兩個月都被浸泡在水裡沙里,但這場雨卻如何都無法使人厭惡,因為天上的雨水是乾淨的,地上雖然全都是水,卻無法飲用。

雨水沖刷著將士們的衣甲和刀槍,洗去厚重的血跡,漸漸露出他們的面容,原來所有人都是一樣的驚恐與蒼白。

被雨水濕透之後,穿著明顯不合身的鎧甲的蘇瑜,顯得越發單薄,但他的目光已經見不到儒雅,只剩下鷹隼般的犀利與警覺。

這種蛻變能力彷彿潛藏在老蘇家的血脈之中,與靈魂無關,在關鍵時刻,就會被激發出來,讓他們完成快速而有力的轉變。

他和李綱已經不再衝殺在前線,因為他們的力氣有限,上去也是送死,他們坐鎮中軍,雖然沒有身先士卒,卻仍舊是守軍們的定海神針。

他們對排兵布陣沒有太多經驗,甚至於上陣廝殺,都必須在親兵團的保護之下,於他們而言,更多的作用是激勵士氣。

眼看著就要反敗為勝,就要完成這數十年來文官們都沒有機會,也無法做到的壯舉之時,他們發現,敵軍變得更加瘋狂了!

李太子等叛軍的大規模撤退,只要在戰場上,都應該能夠知曉,他們本以為高托山部也會很快退散。

但事實卻截然相反,叛軍的攻勢越發凌厲,彷彿受到了刺激,迷失了心智一般!

高托山部的人不多不少,但經過一整個下午的廝殺,傷亡也是極其慘重,他們選擇強攻,也就意味著這支叛軍已經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心理準備。

一旦辛興宗部的人馬緩過勁頭,就是高托山這支孤軍的死期!

相信高托山等人早有了明悟,他們能夠聯合諸多叛軍,又圍攻大名府,足見他們背後肯定有高人指點。

即便高托山等人看不清楚形勢,那位高人也應該心知肚明,但即便如此,他們仍舊選擇不斷的衝鋒,便只能說明一點,他們死志已決!

蘇瑜和李綱此時還沒有察覺,這支孤軍的目標是他們,直以為叛軍不斷衝擊中軍,是為了一舉定勝負。

但早在戰場之中洗鍊過無數次的蘇牧,卻一眼就看出了元泰等人的意圖!

他早知道隱宗在背後搗鬼,那麼就要做最壞的打算,這一場雖然僥倖贏了,但說到底也只不過是兩敗俱傷的慘勝,解下來還要不斷追剿張迪等人,加上繼續賑災,修繕重建,治理河水,又要面對寒冬,即便有禁軍坐鎮河北,也同樣無法安生。

這也就意味著,隱宗的人仍有大把的機會從中作梗,但他沒想到的是,元泰等人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他們可以用一萬叛軍來當誘餌,將劉光世的先鋒軍引入青棗兒泥塘進行伏殺,他們能夠驅使數千生俘當肉盾,強攻大名府。

而現在,他們又要用高托山這數千殘兵敗卒當先鋒,不惜一切代價,衝殺守軍之中的蘇瑜和李綱!

蘇牧已經非常確定他們的意圖,不是蘇牧太過高估自己,而是因為他太了解隱宗的行事風格。

既然知曉了蘇牧在次,知曉了蘇瑜在守軍之中,更知曉蘇瑜和李綱對河北爛攤子的重要性,為了隱宗今後的計畫,他們絕不可能放過蘇瑜和李綱!

眼下大局已定,高托山等人已經失去了攻陷大名府的最佳時機,即便讓他們攻下大名府,辛興宗和梁師成的平叛軍,張萬仙的敢熾軍就在後頭,他們沒能將城門關起來,怕是就讓禁軍給反拿了回來。

所以高托山的孤軍想要衝擊的根本就不是大名府,那麼也就只剩下一個可能,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衝殺蘇瑜和李綱!

自打進入這個時空開始,蘇瑜這位兄長就從未讓蘇牧失望過,在蘇牧的心中,蘇瑜更像一個主角,在所有人都認為蘇瑜是憑著他蘇牧的幫助才瘋狂崛起之時,只有蘇牧自己知道,蘇瑜這一路走來,靠的都是自己的真本事。

他不否認自己將一些資源交給了蘇瑜,比如龍揚山的石有信,也不否認蘇瑜是因為自己的連累,才不斷被捲入到朝堂的爭鬥之中,比如這次來到河北,就是因為王黼在作祟。

但如果蘇瑜自己沒本事,就算蘇牧提供再多的機遇和資源,蘇瑜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內,成為大焱朝堂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甚至於連趙劼都曾經透露過這樣的心思,相對於蘇牧,他更喜歡蘇瑜。

蘇瑜與顯宗隱宗都沒有牽扯,更不會跟大光明教這樣的勢力掛鉤,他是正統的進士出身,深受儒家禮法教化,是大焱文官的典型好胚子,學習能力和獨立能力超強,同時又擁有年輕人的不屈和活力,不拘泥於形式,不流於古板,奮發向上,又忠君愛國。

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蘇瑜不會沾染軍事,不像蘇牧那般難以駕馭。

蘇牧是一柄雙刃劍,鋒銳無匹,卻又不得不讓人忌憚,可蘇瑜卻是開信刀,根本不需要悉心栽培,只要給他一個機會和足夠的空間,他就能夠成長為治世之能臣!

諸如沈青囊這樣的人,看到蘇瑜的價值,只是因為他是蘇牧的兄長,只有蘇牧才知道,兄長比自己要厲害多了。

也正是因此,他不能讓兄長蘇瑜,替自己扛下再多的攻擊!

經次一戰,劉光世等人對蘇牧再無半分怨言,若沒有蘇牧提醒,辛興宗不會強令他們趕來支援大名府,大名府陷落之後,他們就會變成攻城的一方,如果叛軍將生俘都掛在城頭,他們便是連攻城都沒可能了。

而大戰的關鍵時刻,如果沒有蘇牧事先安排好的侍衛司和敢熾軍,他們必定會被叛軍圍殺殆盡!

誤會徹底消除,他們剩下的便只有對蘇牧滿滿的崇敬,以及心底的羞愧。

辛興宗並沒有讓他們掩殺叛軍,因為他們的體力消耗也是極其嚴重,掩殺叛軍的事情交給了侍衛司的生力軍。

可這個時候,高托山的孤軍仍舊在衝擊著城下的守軍,他們見到蘇牧領著敢熾軍衝鋒陷陣,心裡頓時感到無地自容。

蘇牧完全可以命令他們一道攻擊高托山部,但蘇牧沒有,而是顧及到他們的傷亡情況,只帶著敢熾軍去救援大名府。

敢熾軍雖然已經歸順了蘇牧,但歸順一個人和歸順朝廷是兩碼事,歸順蘇牧,就等於將蘇牧推向造反的境地,因為這個國度里,官家最大,所有的一切都是官家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權力讓叛軍歸順於自己!

按說蘇牧應該與敢熾軍保持距離,即便領兵出擊,也應該在梁師成和辛興宗等人的共同協助之下進行。

但蘇牧此時如此不管不顧,今後怕是要惹來非議,朝堂上那些大佬只要借題發揮,蘇牧怕是要吃大虧的!

經過一場廝殺,能夠活下來就已經是萬幸,劉光世的親兵團幾乎死傷殆盡,他的身上也是布滿了傷口。

只是當他看著蘇牧帶領敢熾軍往前沖之時,卻沉默了片刻,而後將手臂和大腿上的箭桿削斷,將身上滿是刀劍之痕,破殘不堪的鎧甲扯了下來,朝地上唾了一口。

他沒有招呼任何人,因為他知道弟兄們都已經是強弩之末,即便他們沒有跟上,也沒人會苛責。

他有些瘸著腿,腳步卻越來越快,拖著那柄早已缺口卷刃的殘刀,跟上了蘇牧和敢熾軍。

因為他很清楚,敢熾軍跟侍衛司一同出戰是沒有半點問題的,但敢熾軍獨自出戰,而去還是由蘇牧率領,難免會給有心之人留下口實話柄。

如今侍衛司已經扛下了掩殺叛軍的重任,他們沒道理不幫助蘇牧一把。

默默地走著,他發現身邊的弟兄越來越多,這些人跟他一樣,沒有太多的聲響,他們都在節省自己的力氣。

他們對蘇牧的那股怨氣,成功轉化成了怒氣,讓他們比別人更容易在戰場上倖存下來。

而現在,這股怨氣早已轉化為崇敬,而這股崇敬,又激發起他們的勇氣,驅使著他們的腳步,讓他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追隨蘇牧!

看著這些人的背影,身在後軍的梁師成,更加明白為何官家要猜忌和忌憚蘇牧。

但他也從北上至今,第一次生出這樣的念頭,其實官家根本就不該猜忌蘇牧,也不該這麼對待蘇牧。

這個自認只忠於官家的大太監,終於改變了自己對蘇牧的看法和態度。

同樣沒有納頭便拜,從一開始的敲敲打打到如今梁師成的心悅誠服,蘇牧用自己的行動,不斷拯救和保護著梁師成,讓梁師成看到脫胎換骨的侍衛司,也讓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大焱禁軍!

蘇牧的支援早就在沈青囊的意料之中,他並不比蘇牧惜命,為了自己的理想,他同樣可以拋頭顱灑熱血,他也同樣明白師父黑白子為何會對蘇牧推崇備至,某些方面甚至超過始可汗。

但這並不是他退縮的理由,他不是始可汗,無法生而知之,也不是蘇牧,不能總是絕處逢生,為了成為師父的弟子,他遊歷人間,見慣苦楚,他憑藉著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完成了蛻變。

或許蘇瑜和李綱的價值遠遠無法與蘇牧相提並論,但如果需要,他會毫不猶豫為此而付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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