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軍魂(二)

酒是好酒,老頭卻不是很地道。

正當老牙接過酒袋,準備往嘴裡灌酒之時,那老頭而往牆上一靠,漫不經心地朝老牙說道。

「小哥兒,你老哥哥我腰杆子不行了,一會兒打起來,你可要替我擋一擋。」

老牙硬生生將酒袋定在了嘴邊,但只是那麼短短一刻,他又繼續動作,大喝了一口。

老酒,辛辣,夠勁,彷彿喝上一口,全身的力氣又湧上來了,傷口也不疼了,便是疼,也是值了。

老西軍替弟兄袍澤擋刀並不少,不說也會替他擋,可開口要求,這就變味了,更別說用老酒來交換。

不過老牙並不在意這些,他已經活夠了,孤身一人,死後連給他收屍的人都沒有,這條賤命換一口好酒,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他沒敢多喝,將酒袋遞了回去,那老頭卻擺了擺手,讓老牙將酒袋收下,老牙也老實不客氣,將酒袋徹底灌完,腦子都有點暈暈乎乎的。

這一刻不是他吹,便遼人馬上衝上來,他老牙自認也能一個打十個!

醉的是他,開始說胡話的卻是靠著牆的那個老頭子。

「小哥兒,你說這人都怎麼了?實不相瞞,我身後還有好些弟兄,我捨不得他們,這才讓你幫我擋一擋,我覺著要是死了,就沒人記著這些老兄弟們了……」

這一句比身上的傷口還要讓老牙感到疼,是啊,這就是有兄弟罩著的感覺了。

開口讓人幫自己擋死,躲在別人後頭,這比被敵人砍死還要難受,但為了弟兄,這老哥們倒也可以不要臉起來。

老牙不由對老頭兒改觀了,畢竟大家都要死了,誰還有心思說謊誆人?

見老牙不說話,那老頭兒也不再多說什麼,掙扎著爬起來,湊到周遭的屍體上,將屍體上掛著的軍牌,一個個給摘了下來,很快就在牆根邊上堆了一小堆。

老頭兒解下腰間的布袋,一個個將軍牌擦亮,看著上頭的名字,嘴裡嘀嘀咕咕,不斷念叨著。

老牙喝了酒,倦意就湧上來,迷迷糊糊之中,聽得那老頭兒似乎每收拾乾淨一個軍牌,就默念著那死者的身份履歷,家裡幾口人,住哪裡之類的。

人活久了,甚麼怪事都見得到,老牙也不相信這神神叨叨的老頭子,真能夠記得這麼多人,大概是在說胡話罷了。

老頭兒收拾軍牌才到一半,敵人又涌了上來,老牙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喝了人的酒,總該還人的債,反正臨了還能醉一場,死了也不冤了。

那老酒果是夠勁,老牙騰地站起來,彷彿渾身都是力氣,但那老頭兒彷彿也來了勁。

他站了起來,從背後抽出刀刃來,竟然是雙刀!

但見得那雙刀在他手裡頭掄了幾圈,而後八字分開,拖在地上,他走到了老牙的身前,扭頭朝老牙說道。

「老哥哥改主意了,你跟在後頭,幫我看著那堆牌子,少一個就拿你的命來抵酒錢!」

老牙這樣的性子,按說早該破口大罵,而後推開這老頭兒,衝到前頭去,隨便罵他一句,你誰啊!

然而他卻被鎮住了,被這個拖著雙刀的老爺兒們給鎮住了。

他老老實實跟在了老頭兒的後頭,雖然從未搭檔過,但卻像親兵一般,在他的身邊打掩護,保護著他的後背。

蕭干似乎也是急了,見得城頭的人已經不多,攻城器械經過多次使用,即便炮石還有,機樞也早就歇了菜,便開始了人海戰術。

茫茫多的敵人不斷往城頭湧上來,守軍的炮石檑木和箭雨都不管用,敵人也像瘋了一般,踩著同伴的屍山血海,就這麼往城頭涌。

老頭兒不再孱弱,那雙刀彷彿就是他的魂,他的每一刀都極其講究,絕不多耗半絲力氣,也不講霸氣,便好似經過了最精細的計算,務必花最少的力氣,堪堪夠殺死敵人即可。

倒是老牙仗著酒勁,幾次三番想要衝到前頭去,可老頭兒的背影就像一座山,替他遮風擋雨,他也只能守住老人的左右兩翼。

這是一種折磨,城頭的老兵越來越少,但幽州城就像一棵風暴之中的老樹,勢大之時壓低了頭,眼看著都貼著地了,可風小了又會彈起來。

明明已經彈盡糧絕,明明就只剩下一些老不死的兵痞子,可就是如何都攻不下來!

這一波攻擊再度被打退,老頭兒將雙刀擦拭乾凈,但卻沒有再背回去,因為他知道,蕭干已經發狂,下一波敵人很快就會衝上來。

他看了看那些軍牌,一個沒少,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又像上一次那樣,四處搜羅軍牌,一個個擦拭乾凈,放入布袋裡頭。

這一次連一半都沒清理到,敵人就沖了上來。

他輕嘆一聲,朝老牙說了一句:「看來是清理不完了。」

雙刀在手,他們再一次沖了上去,老牙已經看出老頭兒有些透支,終於強咬著牙,衝到了他的前面。

這一次上來的都是遼人精兵,一個個如狼似虎,老牙的刀已經缺口,劃拉在敵人身上,摩擦的聲音很是刺耳,也需要更大的力氣,才能砍開敵人的皮甲。

老酒化為血汗,從體內被壓榨出來,他的傷口又開始疼了。

「滾到後邊去!」

老頭兒不容置疑地喝道,雙刀齊舞,將敵人的潮水斬開一個破口,死死守在城頭之上!

一名敵軍想要衝上來,被他一腳踢在門面上,尖叫著墜落下去,左右兩邊的敵人卻沖了上來,老頭兒左支右絀,漸漸陷入了包圍之中。

老牙本該守著老人的左右兩翼,如今卻失守,這是他的失職,喝了人的酒卻辦不好事,他老牙孤家寡人,一輩子就沒欠過別人的,臨了怎麼可能帶著一筆糊塗債去死!

他沒再破口大罵,連嘴裡的血水都沒有咽下肚,因為他要將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殺敵之上!

他揮舞著鐵刀,撞入了包圍圈之中,與老頭子背靠背,視野很快就被血色淹沒,他分不清前頭是敵人還是袍澤,他只能夠貼著老頭子的背,時不時能夠感受到他的心還在倔強地跳動!

他的身上本來就很疼,也不知挨了多少刀,虱子多了不咬身,也不在乎那一刀兩刀。

終於,他的眼前變得有些清晰起來,他似乎能夠看得更遠更清晰,能夠聽到老頭子那急促的心跳聲,和斷斷續續的呼吸聲。

他從未如此清楚地審視著自己的人生,此刻的他,終究是有些懊悔的。

他從未與人說過,其實在入伍之前,他跟一個半掩門的姐兒成了相好。

當初就是因為要跟這個姐兒長相廝守,才被家裡掃地出門,後來他確實將那姐兒娶了回去。

他不是讀書人,沒太多花前月下,所謂疼愛,就是在床上賣力折騰,讓姐兒看到他最男人的一面,所謂疼愛,就是自己在外頭給人搬運當苦哈哈,卻給姐兒買最好的胭脂和最貴的雲糕。

後來姐兒還是得病死了,她是笑著離開了,他也沒有太多的傷心,只是每年都會在她的墳頭上,擺上一盒上好的胭脂。

此刻,他感覺自己從所未有的高大,就好像站在雲端,俯瞰著自己的身體,他知道自己就要去見那個磨人的姐兒了,他沒在怕的,就是有些可惜,不知道那老頭兒是死是活,自己的債,到底還上了沒有。

「轟隆!」

一聲炸雷響起,撕開了積壓數日的烏雲,乾燥的北地,少見地迎來了大雨。

敵人退去了。

聽說陰魂之類的東西,最怕雷霆這種至陽至罡的天威,總之老牙是信的,因為他必須信,因為這麼多年,那姐兒的魂一直在身邊陪著他出生入死咧。

「啪嗒!」

冰涼的雨水打在了他的臉上,而後越來越多的雨水,大顆大顆打在他的身上,讓他醒了過來,沖刷掉他眼裡的血水,讓他再度看到了這個人間。

他緩緩坐起來,身子就像被割得稀爛的布袋,再也兜不住任何東西,僅剩的一些溫熱的血,混著雨水,順著他的身子,流淌下來,在城頭上,混著其他老兵的血,往下不斷流。

他大概知道為何有歃血為盟這一說了。

有些艱難地扭過頭,他看到了那個老頭,因為這老頭正抱著他。

他的身上也有很多傷,但似乎並沒有太過致命,雨水沖刷乾淨他的臉,老牙突然覺得有些熟悉,似乎在遙遠的地方,看過這張老臉。

模模糊糊,卻又讓人印象深刻。

「我……我不成了,你的酒錢,算……算還了嗎?」

老頭兒沒有太多的表情,那面容就像刀削斧刻,任由雨水和血水流淌著,漸漸露出本來的蒼白和衰老。

「老牙,你倒是一樣的光棍,從不欠人東西……」

老牙沒想到老頭兒能夠喊出他的諢名了,他突然想起,或許,這老頭兒,真能記住一萬老卒的名號和出身!

他慘然一笑,花光最後一絲力氣,將身上的軍牌扯了下來,他不想老頭兒從他的屍體上拿走這塊陪伴了他半生的牌子,將這牌子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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