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生碑拓紅名

暮色彷彿張開巨口的魂獸,將石寶視野之內能夠看到的遠方,一點一點地吞噬。

街道兩邊慢慢亮起來的燈火,流民營之中生起的火堆,看似脆弱,卻又堅強而固執地抵抗著黑夜的侵蝕。

披著一條灰色大氅,用葛布胡亂包住頭臉的石寶,有些失神地漫步於街道之上。

城市仍舊在慶祝著今日的勝利,連流民營也都得到了官府額外的接濟口糧,大鍋里甚至熬著整個冬天都沒能見過的肉乾湯。

石寶對此視若無睹,他的心中還在思索著師尊撒白魔對蘇牧的評價。

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天,但他自認為已經很了解師尊的脾性,對於師尊而言,堂堂大光明教法王,手底下十數萬教眾,朝堂之上的三品大員都不一定比他風光,他又何須屈尊紆貴去讚賞一個杭州的狗屁才子?

石寶知道,這是師尊對他的勸導,因為他雖然在師尊的羽翼之下避難,卻不願歸降於蘇牧手下。

思來想去,石寶也想通了許多,他已經敗在蘇牧手下三次,換一種說法,他已經欠了蘇牧三條命,難不成自己臉皮真的要比孟獲還厚?

在杭州,甚至在更遠的南方或者北方,很多人或許都沒有聽說過蘇牧的名字。

可又有多少失意的情郎會暗自神傷而吟出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又有多少痴男怨女執手相望而想起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更有多少人仰望明月,含著微笑期盼著,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是的,很多人都以為蘇牧是才華橫溢不世出的杭州第一大才子,可石寶很清楚,方七佛也很清楚,對大局對天下,有思想,有考量的人物,都很清楚,蘇牧絕不僅僅只是一個大才子。

從這場戰爭未開始之前,蘇牧就已經在做著未雨綢繆的事情,哪怕被人各種嘲笑,他都只是固執地堅持著。

直到今時今日,他的籌謀終於一點點發生作用,並開始讓他的朋友,他的敵人,他的嫉妒者都知道,現在他們是在依靠著蘇牧當初被嗤之以鼻的籌謀,才能夠生存下去。

或許很多人跟石寶當初的想法是一樣的,只覺得蘇牧不過是運氣好,蒙對了方臘會起事,只覺得蘇牧出身好,能夠用蘇家那偌大的家底給他揮霍。

可石寶現在知道,哪怕方七佛站在蘇牧的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夠做得更好。

起碼有一點,他沒有蘇牧這般洞徹人心。

是的,無論是收服喬道清還是撒白魔,無論是結交鄭則慎還是劉維民,蘇牧都一針見血地看到了他們心中最渴望得到的東西。

或許論起謀算之道,蘇牧並非方七佛的對手,但若說到對人心的微妙把握和觀察判斷,方七佛卻遠遠比不上蘇牧。

起碼蘇牧知道借用撒白魔來收服他石寶,而石寶在方七佛麾下之時,這位大軍師卻從來沒想過他石寶到底想要些什麼。

江湖人豪氣干雲,大不了大碗喝了酒,大吼一句,跟著大哥混,吃香喝辣,再大一些便是跟著大哥打拚,將來拜將封侯,封疆裂土云云。

可每當石寶要睡覺之時,他總會下意識地摸一摸自己的左邊胸膛,告訴自己,直到現在,心臟還是跳動的,他又安全完好地多活了一天。

別人都不知道,撒白魔並沒有教導石寶太多東西,他只是讓石寶安心睡了三天,讓他睡覺之前摸一摸自己的心口,然後告訴他,多活一天,你就賺到了,因為從你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是危險的,最終的命運便是死去。

誰活得最長命,誰就是最大的贏家,這就是這個朝代的生存哲學,很幸運的是,石寶早早領悟到了這個道理,也正是因為撒白魔告訴了他這個道理,他才能夠活到今時今日。

念及此處,石寶感覺一下子輕鬆了起來,雙腳便像踩在了雲朵里,就像挑著三百斤的擔,走了三天三夜,終於放下了擔子那般輕鬆。

他咧嘴苦笑,臉上的刀疤扭曲起來,有些猙獰,卻並不醜惡。

石寶轉身,想要回去,沒防備之下卻撞到了一名書生的身上。

那書生一身的窮酸味,只剩下一雙眸子格外的深邃,如星塵,如古井。

書生的懷裡抱著很多文書,這麼一撞,文書都飛落到泥濘的街道上。

那書生沒有惡語相向,甚至連看都沒看石寶一眼,彷彿那些文書是他的長命燈,是他放在閻王爺桌案上的長生簿。

他不顧臟污,跪倒在地上,慌慌張張地撿拾那些文書,心疼地用袍子內里的襯衣來擦拭文書上的污跡。

石寶認得這名書生,因為當初他為了行刺蘇牧,曾經吩咐宋知晉將蘇牧徹底調查了一遍,知道這名書生是蘇牧成為第一才子之後,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邀請到府里的人,這人應該叫劉質。

劉質的雙眸布滿了血絲,他已經五天五夜不眠不休,處理這些文書,便是他的作戰方式,文案是他的戰場,紙張是他的盾牌,硯台是他的駿馬,狼毫便是他的戰刀。

這些文書確實是長生燈,是那些死在戰場上的守軍們的命,上面沒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個父親,一個兒子,甚至一個祖父,代表著杭州城內千百個破殘家庭里,所缺失的那一塊,一個名字,便是一條命,也正是因為文書上這些名字,因為這些犧牲,杭州城才能堅守到今日。

「誰說漢家男兒已淪落?誰說我大焱男兒已經被脂粉味吸幹了鐵血與骨髓,被水一般的美人兒榨乾了血性與鬥志?」

想到這裡,劉質的心中生出滿滿的自豪感,只是懷裡的木質書箱越來越沉,他眼中的世界也晃動得越來越厲害。

就在他精力不濟,即將軟倒在地的時候,一隻岩石般的臂膀,輕輕將他扶了起來。

「你累了。」

「無礙的,百無一用是書生,某等也便剩下這點用處了……」劉質看著眼前的刀疤男子,直以為這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勇士,心裡也充滿了敬佩。

石寶能夠感受到這書生眼中的敬佩,於是他不由分說便接過了那書箱,不容置疑地說道:「我送你。」

劉質微微一怔,而後朝石寶拱手作揖道:「那便多謝了。」

石寶冷哼了一聲,似乎有些看不起劉質這算腐的做派,只是劉質早已見慣,也不過是一笑置之。

走了一段,劉質的腳步輕浮了起來,石寶便停下來,解下腰間的酒囊,遞了過去。

劉質稍稍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接過酒囊,一口烈酒下去,辛辣的熱流從喉頭一直燒到肚腹,整個人都溫暖了起來,雖然被嗆得淚涕橫流,但精神卻好了許多,臉色都紅潤了起來。

「男兒便該喝這等烈酒!」劉質也不知是故作豪爽,還是真的發自肺腑,總之石寶聽了此話,嘴角咧了起來,有些難看,但很真誠。

回覆了一些力氣之後,二人終於來到了城中一處道觀前面。

大焱朝對佛家並不推崇,朝廷上下早些年還曾經轟轟烈烈做過滅佛的勾當,是故道家便成為了人們祈福的最好去處。

事實上,這處道觀也成為了開戰以來,杭州百姓來往最為頻繁,人流量最大的一處地方之一。

此時道觀的前面匯聚著肅穆的人群,道觀兩側的白璧上,隱隱能夠看到一行行紅色的短文。

兩名書生正在白璧上書寫著,他們的身邊跟著雕刻的匠人,將他們書寫的紅字,鐫刻在牆壁之上。

石寶同樣認得這兩個書生,因為一個是蘇牧的兄長蘇瑜,一個是蘇瑜的好友,宋知晉的內兄趙文裴。

劉質從石寶的手中接過書箱,道了一聲謝,而後走到了石壁前,肅穆的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他們看著劉質,或者說,看到那個木箱,眼中的眸光複雜到了極點。

劉質與蘇瑜相互點頭致意,而後從木箱之中取出文書來,分成了兩份,遞給了蘇瑜和趙文裴,而後垂手站在一旁。

「趙大魚,西河人氏,軍中保長,戰死於乙未日,英烈永存,嗚呼。」

蘇瑜和趙文裴每寫出一個紅名,人群之中便有人鬆了一口氣,又有人突然忍不住抽泣,或者當場崩潰,哭天搶地。

但更多的人卻已經麻木了一般,看到那個最不願意看到的名字,而後雙眼無神,口中喃喃著,似笑非笑,似哭又不哭,就這麼失魂落魄地離開人群。

直到走出很遠,才突然發了瘋一般跑回來,不顧其他人的拉扯,瘋狂地用頭去撞那石壁,彷彿自己撞死在那石壁上,石壁上紅名那個人,就會重返人間一般。

又或者,一頭撞上去,便隨著那人一同去了,也就不再需要留在這個世上受苦。

這牆壁鐫刻著逝去者的名字,將為杭州戰士的英雄,留在了人間,卻也同樣帶走了生人的眷戀。

這是蘇瑜和趙文裴提出來的,從開戰以來,死在圍城戰之中的人,無論是低賤的流民或者民夫輔兵,還是焱勇軍的將士們,都能夠在這裡留下自己的名字和簡短的生平。

這是對英雄的致敬,你可以用無名氏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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