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家姐姐是花一朵 7

一個星期後,早晨。

細米拿著一個小小的行李卷要出門。

媽媽問:「你要去哪兒?」

「去大舅家。大舅不是說要到東海灘上割茅草回來蓋房子嗎?我去幫他捆草、看船、看窩棚。」

「前天你大舅特地來讓你去,你不是說不去嗎?」

「現在我想去。」

「你怎麼沒有個准主意呀?你紋紋姐今天一大早去鎮上辦手續了,過不了幾天,她就要走了,你就別去了。」

「我去。」

「別去了。」

「我去。」

「又犟!」

「我就去!」細米說完,背著行李捲走出了門。

「你大舅他都開船走了!」

「船在他家碼頭上,他在等我。」

「細米!」

細米頭也不回。

翹翹跟著他,倒不時地回頭看看。

細米上船時,紅藕站在碼頭上問:「她要走了,你不等啦?」

細米沒有回答,和翹翹坐在船頭上,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紅藕。

大船上路了。

有很長時間,細米就那麼坐在船頭上。他目光獃滯,一路的風景,在他眼前虛虛幻幻地滑過。好像水面上有幾隻鴨子,好像有一隻小船與大船擦身而過,河邊的槐樹上好像有一隻很大的喜鵲窩……耳邊似乎有「噝噝噝」的風聲與「噗噗噗」的水聲……他的心似乎不在胸膛里了,他的魂兒似乎飄出了他的身體。

大船扯足了帆,在水面上一路奮進。

細米就這樣一直坐到中午。掌舵的大舅說:「細米,你來掌一會兒舵,我去燒中飯。」

細米這才爬起身。雙腿因久坐而發麻,他爬起來時,差一點跌倒在河裡。他一瘸一拐地從船頭走到船尾,從舅舅手中接過了舵。

舅舅很放心地將舵交給了細米——十三四歲的水鄉孩子,沒有不會弄船的。

最初的幾十分鐘,細米將舵掌得很漂亮,他雙目遠望前方,兩手很有分寸地握著舵桿,那船十分流暢地行駛在最節約的路線上。

舅舅很高興:「小子,這麼會掌舵!」

但不久,細米就走神了,船開始東搖西晃,走得十分生硬。

舅舅正在忙中飯,也沒特別在意。過了一會兒,低頭燒火的舅舅直覺地感到船向有點不對頭,猛抬頭,只見大船正往岸上撞去,掉頭沖細米大喊一聲:「扳舵!」

恍惚中的細米猛地一震,渾身哆嗦了一下,立即扳舵,卻又在慌亂中將舵扳錯了,船沖河岸直線而行,一頭撞在了河邊的大樹上,震得樹葉「嘩啦啦」落下,船猛烈一跳,泥爐上的飯鍋被震落在船板上,將一鍋半生不熟的飯,撒得到處都是。

舅舅大吼一聲:「小子,你在想什麼哪?」

細米滿臉通紅……

兩天後的黃昏,大船到達了預定的地點。

細米從未見到過這般絢爛的晚霞,它沉靜而富麗堂皇地染紅了海灘,染紅了海。滑翔的海鷗,像黑色的紙片兒,在霞光里隨風飄飛。霜後的茅草,金紅一片,與晚霞相融,更將海灘營造得讓人神往與迷惑。

潮濕的海風裡,細米一下忘記了稻香渡——稻香渡的一切。

天黑不久,他和舅舅一起,已在海灘上搭好了窩棚。

飯後,月亮從大海那邊升起,於是平靜的海面彷彿有了一條顫顫悠悠的碎銀鋪就的路。

細米坐在海邊上,覺得周圍是無邊無際的寂寞。然而,這寂寞卻使他感到喜歡。他默然無語,一任寂寞圍繞著他。

舅舅看著他好看的身影,心裡是一團歡喜。舅舅在歡喜他時,每每總要想到唇紅齒白眼珠兒黑溜溜的紅藕。那時,舅舅的心上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此後,一連好幾天,細米都非常賣力地幫著舅舅刈茅草。他跟在舅舅的身後,將舅舅刈倒的茅草放到一起捆好。現在回頭一看,那麼廣大的一片海灘上,已散落著無數的茅草捆。他要比舅舅清閑一些,活不夠他干時,他就會坐在草捆上,用手撫摸著翹翹的腦袋,看舅舅割草。舅舅雙手握住一把長柄刈草刀,將柄端抵在腰上,然後有節奏地扭動身體,刈草刀大幅度地擺動著,鋒利的刀下,那茅草便「沙啦沙啦」地倒下——倒下時閃爍著金紅色的光芒。有時會驚動起一隻灰色的野兔,他就會和翹翹一起追將過去,有時能夠追著,有時那兔子突然地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讓細米感到十分神秘。當他遺憾地與翹翹重回舅舅身邊時,舅舅又刈倒了一大片茅草了。

舅舅只是喜歡帶細米出來,並沒指望細米幫他幹活。當看到細米一個勁地幹活時,他就會說:「去吧,到海邊看住船,別讓海浪將它沖走了。」

細米想,反正我也來得及捆草,就聽了舅舅的話,一直走到離海水最近的地方。大海讓他喜歡不已。它靜著好看,鬧著也好看。風大發怒時,海會讓細米感到震撼。那時,只見排天巨浪,猶如無數白色的野牛排成一線,「轟隆轟隆」地向岸邊奔突而來,嚇得翹翹大聲吠叫,往茅草深處跑去。

但,這些景色,幾天便看乏了。

細米幹活的勁頭也漸漸減弱下來。

海再闊,力再大,卻覆蓋不住腦海里那個小小而寧靜的稻香渡。

細米慵懶起來,神情又變得恍惚與不安。

這天晚上,他躺在窩棚里的地鋪上,翻來覆去了一陣,突然對舅舅說:「我想回家。」

「什麼?」舅舅不由得坐起身來。

「我想回家!」

「你這孩子盡能胡說。這茅草才刈了三分之一呢,再說路這麼遠,來一趟很不容易,哪能說回家就回家呢?」

「我就是想回家!」

「別再胡說了,睡覺!」舅舅重又躺下來,再也不去理會細米。

第二天早晨,細米仍然說著一句話:「我想回家!」

「不行!」舅舅抓著刈草刀,惱火地轉過身,往茅草深處走去。

細米沒有跟舅舅走,一屁股癱坐在窩棚門口。

眼見著就要到中午,舅舅馬上就要回來了,細米從地上跳起來,撲進窩棚,從舅舅的衣服口袋裡掏了二十元錢,轉身跑出窩棚。他朝舅舅刈草的方向看了看,然後轉身朝著與舅舅那兒相反的方向,撒丫子就跑。

翹翹跟在他的身後,在茅草叢裡忽隱忽顯。

越過海堤,他踏上一條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路。彷彿在追趕什麼,彷彿前方有某種呼喚,他沿著那條鹽跡斑斑的路,一路小跑。四周荒無人煙,就只有他和他的狗。

天黑時,他還未走盡那條路。荒原的黑暗,沉重地壓迫著他。中午也沒有吃飯,此時他已經疲憊不堪,但他不得不拖著已經沉重如灌了鉛的雙腿做最後的奔跑。

他跑完那條長路,來到長途汽車站時,已是深夜。那時,他已渾身灰塵,面如土色。他口渴至極,捧了人家井台上的水桶,仰頭便喝,水一時來不及流進嘴中,「嘩嘩」從嘴角流進脖子。

翹翹在他喝水時,一直仰著頭,眼巴巴地看著。

細米蹲下,將水桶傾斜過來,翹翹便將頭埋進桶中,「吧嗒吧嗒」,一陣痛飲。

喝了一肚子水之後,細米帶著翹翹找了一個避風的角落側身躺下,翹翹則趴在他胸前,不一會兒也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細米領著翹翹坐了半天汽車,下車後,又一口氣跑了十幾里地,黃昏時,已踏上了稻香渡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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