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辮長,小辮短 2

五月,又將舉行數學單科片考。

梅紋仍時常被感傷所糾纏,而無法集中注意力用於她所負責的班級。她在努力,企圖從那種一旦傷感起來就不能自拔的狀態中掙扎出來,但總是無法徹底阻止思緒的飄忽。她會不由自主地忘掉一切而沉浸在對父母的追憶以及由這種追憶而造成的溫暖與悲涼之中。她能徹夜不眠地去想她的蘇州小城、那座與父母朝夕相處的小樓。剛剛紅潤了一點的面色,會隨著這種難以終了的思念而轉成蒼白與疲倦。其間,他人的關愛、呵護與愛撫,會使她一度走出痛苦的思念,那時,她的面色又漸漸轉為紅潤。然而,不久就會因為一件小小的事情的觸發,而再度陷入那番情景。這一在內心深處暗藏著的疼處,往往是一觸即發。

而與這種悲哀的對抗,使她變得更加心力交瘁。

她經常無神地站在講台上,此時,她眼前的孩子們變得模糊起來,直到視野間一片空白。她的身體一直較為虛弱,而一個老師,尤其是一個管理難以安分守己的初中生的老師,卻需要有一番很好的精力。身與心的疲倦,使她放棄了對許多事情的認真。她的這個班,失去了張力,顯得鬆鬆垮垮。

隨著又一次片考的來臨,她不時地會有一種緊張,甚至會有恐懼。然而,她卻又無法進入井然有序、分秒必爭的臨戰狀態。從細米的媽媽到杜子漸、到稻香渡的全體老師,都在為她著急。

下星期二上午,片考就要進行。

細米的心頭生長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使他的眼中流露出焦灼與詭秘。因為心裡頭有心思,他言語少了,並常獨自待在一處。在草垛的背後,在林子的深處,在一切無人的地方,他悄然無聲地想著。那個念頭使他緊張、興奮,並伴有一陣陣的戰慄。那時,他會東張西望,彷彿覺得有人在暗中看出了他的念頭。

一句話:他要盜卷。

念頭最終明確並堅定起來,他開始時不時地瞟一眼父親別在褲帶上的那串鑰匙。

父親既是稻香渡中學的校長,也是這一片地區的學校的片長。每次片考,都由他組織老師出考卷,並由他負責保管考卷。在開考的那天,各學校的老師被打亂重新編排,然後各自從他這裡領了考卷,到指定的學校,在統一的時間,向學生髮放考卷並負責監考。這是個嚴肅而緊張的日子,整個事情充滿保密色彩。許多年來,杜子漸就一直擔任片長。他十分在意這一地區的老師們對他的這份至高無上的信任,事情做得非常仔細與嚴密,從未出過差錯。在這樣的時刻,因為有了片長的權力與義務,他就不再是稻香渡中學的校長。

細米知道,此時考卷正安靜地躺在父親辦公室里那個上了鎖的鐵櫃里。

父親走動著,那串鑰匙在他的腰間閃爍著,並發出誘人的聲響。

在考卷尚未發出之前的這段時間,這串鑰匙會一天二十四小時跟隨父親,稻香渡中學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有機會接觸到它們。

它們鎖著秘密、榮譽與羞愧。

細米的心裡、目光里,就只剩下了這串鑰匙。他不管想什麼,看什麼,這串鑰匙都會「叮噹」作響地擠走一切,結果是想什麼都是鑰匙,看什麼也都是鑰匙。

細米不知道他怎麼樣才能取到這串鑰匙。

翹翹似乎知道細米的心思,它也經常歪起腦袋來看杜子漸腰間的這串鑰匙。

杜子漸每天中午都要有一覺,雷打不動。這對於細米來說,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剛吃完午飯,杜子漸的神色就開始疲倦。他先是打哈欠,緊接著就開始用雙手搓臉。他企圖讓自己再挺一小會兒,但無濟於事。睏倦襲來時,只有上床才是惟一的辦法。他本來是想與飯後的老師們聊天的,但終於堅持不住了,含含糊糊地說:「不行,我得睡一會兒。」

細米盼的就是這一刻。

杜子漸進了房間,將門虛掩了一下,倒頭便睡。

細米在那間小屋裡心不在焉地雕刻著一件新的作品,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刀上。他在聽著父親房間里的動靜,他一定要拿到那串鑰匙,但吃不準究竟何時下手合適。刀子在堅硬的木頭上滑動了一下,差點劃破他的手,木料上留下了一道多餘的刀痕。

父親的房間傳來鼾聲。

媽媽去外婆家了,除了翹翹,沒有第二雙眼睛。

細米必須抓住這一機會。

父親的鼾聲由弱而強,抑揚頓挫,並富有節奏感。

細米輕輕放下手中的雕刻刀,躡手躡腳地走到父親的房間門口。

老師們也都午睡了,學生還未上學,校園十分安靜,只有梧桐樹頂上有幾隻小鳥在鳴叫。

細米在父親的房間門口聽了聽,卻又轉身離開了。他走出家門,往外面看了看,見校園裡空無一人,才重返屋裡。站在父親房間門口,他的心速開始加快,小鼓一般「咚咚」亂敲。

鼾聲、心鼓,交織在一起,裝滿了一屋子。

細米輕輕推著房門。

房門「吱呀」響了。

細米張大嘴巴喘息著,停了停,才又再度推門——推得極慢,推開一道只容得下翹翹進出的門縫,就彷彿用了人一輩子的光陰。

透過門縫,細米看到了父親正臉朝里側卧著,他的褲子晾在床頭的欄杆上。

翹翹一直跟隨著細米,不發一絲聲響。

細米蹲下,撫摸著翹翹的腦袋,然後指了指在床頭上晾著的父親的褲子。

翹翹舔了舔細米的手背,帶著細米的心愿與重託,從門縫裡鑽進父親的房間。

細米趴在門縫上,密切注視著翹翹。

翹翹的走動如灰塵落在地面,毫無聲響。它回頭看了一眼細米,輕輕扇動了幾下耳朵,然後慢慢地直立起身體,將兩隻前爪搭在床頭上。

父親的鼾聲進入高潮,聲勢浩大。

翹翹被鼾聲所震,顯出幾分膽怯,很長時間只是將前爪搭在床頭,不敢輕舉妄動。

細米朝翹翹使了使眼色,希望它能早點下嘴。

翹翹終於用嘴叼住了褲子。它小心翼翼地將褲子往下拽著,拽得極有耐心。此時的翹翹不像是一隻狗,而更像是一個細心的人。

褲子慢慢往下滑落。

細米的心慢慢往下沉墜。

分量在褲腰上,當褲腰終於翻越過床頭時,褲子一下跌落下來,褲帶上別著的鑰匙與地面相撞,發出「叮噹」之聲。

父親的鼾聲頓時停住了。

細米閉起雙眼。

父親無法從睏倦中完全清醒過來,他吃力地半睜著眼睛,望著翹翹。

翹翹到底是一條狗,它忽略了父親的目光,用嘴叼著褲子,往門口拖去。

父親看著,模模糊糊之中,覺得有趣。眼見著褲子在地上漸漸遠去,他翻身到床邊,一伸胳膊,將褲子抓住了:「死狗,你要幹什麼?」他將褲子重新晾到床頭上。

翹翹搖著尾巴,望著晾回到床頭上的褲子。

父親沒有精神理會翹翹,接著睡。

等鼾聲再度響起,翹翹又開始重複先前的動作,而結果也與先前一樣:褲腰翻越過床頭時,整個褲子跌落在地,鑰匙發出「叮噹」一聲。

父親再次醒來,眯眼看著翹翹的把戲。當褲子就要拖出他的手夠不著的地方時,他又一伸胳膊,將褲子抓住了。

翹翹很可笑,居然咬著褲管不撒口。

父親猛一拉,將褲子拉到床上,隨即大喊一聲:「細米!」

細米渾身一激靈:「哎。」

「將狗喚出去!」

細米無奈,只好朝翹翹招了招手,讓它出來。

翹翹不幹,搖著尾巴,兩眼還直勾勾地盯著那條褲子。

「聽見沒有,將狗弄出去!」

細米只好推開房門,將翹翹拖出了父親的房間。

細米和翹翹往門外走時,就聽父親在嘀咕:「死狗,怎麼對我的褲子有這麼大興趣!」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細米又有了一個絕好的機會:父親將長褲脫下,放在荷塘邊的草地上,只穿一條短褲,下荷塘盤藕頭去了。

每年的這一時節,父親都要隔幾天下一次荷塘。那荷蔓在泥中四處亂竄,其頭如鑽,如能鑽洞的鰻魚腦袋,常往塘邊的硬泥里鑽,必須得有人下塘,在水中摸索到它們,然後輕輕攏住,將它們的頭盤向荷塘中央。

細米十分清楚,父親每下一回塘,都得有三四個小時的工夫。

父親的褲子,被五月的陽光照耀著,那串鑰匙正暴露在陽光下,閃閃爍爍。

細米裝著在草叢裡抓蟲子,拿眼睛不時地瞟著那串鑰匙。他想不出好主意來,很生自己的氣。

天色變陰,看樣子要下雨。

主意說來就來,細米連忙跑回家,拿了一把雨傘,直往荷塘邊跑,一邊跑一邊撐開傘。他大大方方地來到父親的褲子跟前,背對著父親蹲了下來,將自己和父親的褲子罩在傘下。

杜子漸問:「你拿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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