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辮長,小辮短 1

梅紋其實並沒有走出悲傷——她也許永遠走不出那份悲傷了。

她本就容易傷感,現在則更容易傷感。風雨天,一隻過路的鴿子被打濕了翅膀,掉在了荷塘里,被細米撈上來後,她固執地要了去,然後用一條幹爽柔軟的毛巾包上它,將它羽毛上的雨水吸干。那隻鴿子怯生生地望著她,渾身哆嗦。她安慰它:「天很快就會好起來,天一好起來,我就放你走。」一連下了好幾天雨,她就一天一天地將它挽留在她的屋裡,給食喂水,精心地伺候著。等天好起來時,她卻捨不得放它走了。後來,終於下決心讓它走了,她就總是不放心:它要飛向哪兒呢?哪兒才是它的家呢?看雲飛,傷心;見落葉,傷心;夜間聽到村裡一個初生嬰兒的啼哭聲遠遠傳來,也傷心。

郁容晚頻頻來到稻香渡中學。但他的口琴聲似乎已失去了往日在蘇州河的護欄旁與稻香渡中學的荷塘邊吹響時的魅力。琴聲響起時,不能再像往日那樣絲絲縷縷地進入她的耳朵,進入她的心靈,而彷彿是在遙遠的地方響著,並且是在大風天里吹響的,當傳到她的耳朵時,已經被大風吹得幾乎不剩下什麼了。她只顧一味沉浸在讓她消沉的悲哀與無法了結的思念中。

那曾經給她慰藉的琴聲,就這樣無謂地飄走了,飄到了無邊的黑暗裡。

她回蘇州本來就耽誤了學生許多課,回來之後,又一直恍恍惚惚的,到期中考試時,她負責的這個班成績考得很差。

這裡的學校考試,分兩種:一種是各個學校自考,叫「小考」。還有一種是分片考,叫「大考」。所謂分片考,就是一片地區里十幾所甚至幾十所學校統一考。梅紋的班在片考中,排名倒數第二。

晚上熄燈後,細米聽見爸爸和媽媽在很長時間裡都在說考試的事——

媽媽擔憂地問:「上頭,不會不讓紋紋做教師了吧?」

「難說。」

「不就是考試考砸了嗎?」

「她的這份工作本就是勉強爭得的。有不少人盯著這個位子呢。」

「下回考好了,不就得了。」

「也不是你說了算。」

「那誰說了算?」

「也不是我說了算,是上頭說了算。」

「那你趕緊與上頭說說。」

「你怎麼知道我就沒有跟上頭說?」

「上頭怎麼說?」

「上頭怎麼說?上頭什麼也不說。」

「不說就是沒有事。」

「不說,才有事呢。」

「這麼說,紋紋的教師真的就做不成了?」

「誰說就肯定做不成了?」

「那到底是做得成還是做不成?」

「我不知道。」

「要是真的做不成,怎麼辦?」

「……」

「反正不能讓她下地幹活。讓她這樣的孩子下地幹活,也想得出來!也不知是誰的餿主意,叫這些孩子到這裡受罪來!……」

「你能不能不要胡說?」

「我怎麼胡說了?」

「你還不是胡說?」

「說到大天亮,就是不能讓紋紋下地幹活,我養著她,一輩子養著她……」媽媽竟然在床上低聲哭泣起來。

爸爸有點心煩:「這大半夜裡,你哭什麼。不是還做著嗎?」

「那你得說個準話。」

「這準話是我說得了的嗎?」

「你明天跑上頭說去!」

「要你提醒!」

媽媽慢慢平靜下來。

爸爸翻了一個身,嘆息道:「下回可不能再考砸了。」

細米怎麼也睡不著,他被沉重的心思壓著,呼吸都有點困難,索性起來,輕輕地開了門,走到院子里。

翹翹連忙跑了過來,在他的腳下繞來繞去。它在細米的精心照料下,居然活了下來,這也真是一個奇蹟。媽媽說狗有九條命。從此,翹翹與細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親熱。

細米走到矮矮的院牆下,朝白柵欄那邊望著——梅紋房間的燈已經熄滅。他覺得她肯定還沒有睡著,躺在床上,在想心事。他想,自己如果是個大人就好了,是個大人,就可以安慰她,幫助她。哪怕是一個女孩子也好,是個女孩子就能陪伴著她,跟她說悄悄話——紅藕她們和她就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在教室里說,在路上說,甚至上廁所都說。

初春的夜晚,涼意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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