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買根紅繩給我姐姐梳小辮 7

大年初一,稻香渡的孩子們一般都不在家中待著,早晨吃了湯圓,就興沖沖地出了家門,挨家挨戶拜年去了。路上都是穿著好看衣服的男孩女孩,沒有一個大人——大人們在家等拜年的孩子來,差不多要到下午三四點鐘,他們才開始互相走動。

梅紋對細米說:「你出去拜年吧,我在家守著。」

南瓜子、葵花子、柿餅、爆米花、糖塊等,都是細米的媽媽早準備好了的。現在,梅紋將它們分別放在盤子、瓦罐或小籃子里,就等拜年的孩子上門來了。

一早上起來,到現在,細米就一直被尷尬把握著。他不敢抬頭望梅紋,在她面前,手腳都變得有點生硬。聽說梅紋讓他出去拜年,他馬上點頭,因為一出了院門,他就會變得輕鬆起來。果然如此,他剛走出院門,就長出了一口氣,緊接著在雪地飛跑起來。還沒有一個人走過稻香渡中學,他的腳印,是第一行腳印。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印,覺得自己好像是逃跑出來的。

翹翹在雪地上歡快地奔跑著。

很快,細米就融入了一支拜年的隊伍。

他先去了舅舅家,但紅藕已經出門去他家,兩人走岔了。他給舅舅、舅媽磕了頭,拿了禮物,就趕緊隨便融入一支拜年的隊伍,走進了村巷裡。滿地的雪,踩在上面很舒服。孩子們一邊拜年,一邊互相砸雪球玩,都很快樂。細米因是校長家的兒子,再說細米又長得那麼討人喜歡,人家在給禮物時,總要比一般孩子多一些好一些。細米的所有口袋,都在很快地鼓脹起來。他高興而得意,就暫時忘了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

快近中午時,細米在路上碰到了紅藕。

紅藕是女孩子裡頭最討人喜歡的。每年拜年,肯定是她收得的禮物最多。她站在那兒,所有的口袋都要爆炸了。有幾顆紅棗掉在了雪地上,她覺得那形象很好看,沒有去撿。

「昨天夜裡,你一個人睡,害怕嗎?」

細米的臉一陣燥熱,好在在雪地里,誰的臉都是紅的。

「害怕嗎?」

「不害怕。」

幾個男孩過來了,細米趕緊插到了他們中間,與他們一起走掉了。

紅藕在後面大聲喊:「細米,我回家把口袋裡的東西放下,你等等我!」

細米沒有回頭,與幾個男孩一起在雪地上飛跑起來,將瓜子、爆米花撒了一地……

一連幾天,細米也未能擺脫尷尬,直到爸爸媽媽從泰州回到家之後,才稍微得到緩解。

又過了十天半月,細米才徹底地走出尷尬。那個夜晚隨著雪的融化,也已經淡化了。

離開學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細米在去紅藕家的路上遇到了小七子。更準確地說,小七子是看到細米走過來了,便在路口等著他。

翹翹先「汪汪」叫了兩聲。翹翹對小七子一向都表現得十分敏感。每回遠遠地見到小七子,它就會發出警報似的叫聲。如果迫不得已必須從小七子身邊經過,它表現出既膽怯又充滿仇恨的樣子。它齜著牙,矮下身子,渾身的毛都篬了起來,眼珠子鼓脹出來,喉嚨里「嗚嚕」著,邊看著小七子,邊慢慢地走過去。

細米有一個直覺:翹翹在那個暴風雨天氣里,已將小七子深深地烙在了記憶里。

細米磨蹭著,想等小七子走了,他再過去。

但小七子並沒有走的意思,他在路口站定,一副非等到細米不可的樣子。

細米不想惹小七子。像所有稻香渡的大人一樣,爸爸媽媽也都對細米說:「你離他遠一點。」也像稻香渡的所有小孩一樣,細米確實有點懼怕小七子。因為小七子是不可理喻的,小七子甚至是殘忍的。他磨蹭了好一陣,也未見小七子離開,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小七子怪怪地笑著。

翹翹跟在細米身後,它既想掉頭跑回家,可又不願丟下主人。它在喉嚨里「嗚嚕」著,目光里充滿了警惕。

小七子倚在一棵樹上,兩腿交叉著問已經走到他面前的細米:「你去哪兒?」

細米沒有理他,只顧走路。

小七子便離開樹,橫著站在路口,堅決地擋住了細米的去路。

細米站住了。

小七子盯著細米的臉,看了半天,問:「她的那張床很舒服嗎?」

細米立即想起了那天夜裡梅紋房間的後窗所發出的打擊聲。

小七子笑著,露出兩顆大門牙,惡惡的。

細米要從小七子身旁擠過去,卻被小七子推了回去。

細米差點摔了一個跟頭。

翹翹沖著小七子「汪汪」叫喚著。

小七子朝翹翹做出要狠狠踢一腳的樣子。他的眼睛緊逼著翹翹的眼睛,似乎閃現著一件事情未能讓他徹底痛快的遺憾。像翹翹一樣,他也對那個風雨天耿耿於懷。他一直沒有忘記翹翹居然從他手中逃脫了,他總覺得自己有件事情還未做完。

翹翹向後退了兩步,嗚咽著。

不遠處是一個牛棚,一隻小牛犢正鑽在它媽媽的身體下面,仰起腦袋,用粉紅色的嘴巴叼住一隻奶頭,淘氣、幸福而貪婪地吮吸著乳汁。因為母牛的乳水很旺,小牛犢的嘴角旁溢出了雪白的乳汁。

小七子一邊用眼睛盯住細米,一邊卻又用眼睛瞟著小牛犢吮吸母牛乳汁的情景。他顯得饒有興味,神情里還隱藏著一種下流。

細米又再次要從小七子身邊擠過去,又被小七子再度推了回去。

「你有沒有吃她的……?」小七子看了一眼小牛犢與母牛。

細米的臉立即漲得通紅,不僅僅是害臊,更多的是憤怒。

這回,小七子主動地閃開了道。

細米和翹翹很快地走了過去。

小七子在細米的背後大聲地說道:「別看你還小,可你肯定吃了!」說完,他倚在樹上「咯咯咯」地大笑起來。

細米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轉身朝小七子走過來。

小七子一見,連忙撤退。但他並沒有倉皇逃竄,而是在與細米保持一定距離的情況下,一邊走一邊依然「咯咯咯」地笑著。

細米拿著磚頭,也不立即衝上去,而是一步一步地跟著小七子,一副要直跟到天邊的樣子。

細米的耳朵旁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小七子的「咯咯咯」的笑聲,細米的目光里什麼形象也沒有,只有小七子的那副無恥的面孔。他拎著磚頭,跟著。他什麼心思也沒有,腦子被一陣陣如浪潮湧上的熱血搞得昏昏的。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想砸死小七子。砸死他!

從表面上看,小七子在退卻,但,心裡好像另有什麼陰險的打算。

翹翹似乎看出了小七子的打算,跑上前來,沖著細米叫著,明顯的是想阻攔細米。

而此刻的細米,只有一個不可更改的方向:向前!向前!向前!

他們走過了一條大路,走過了兩條田埂,走過了一條小河的河邊,又走過了一條大路,再穿過兩塊棉花地、翻過一座土丘、穿過一片墳場,正朝遠離村莊、很少有人走到的荒野走去。遠遠地有一架風車立在冬天灰暗的天空下。

有一陣,或許是小七子覺得他與細米之間的距離被拉大了,或許是他越來越不將細米的磚頭放在眼裡了,居然很從容地在路邊撒了一泡尿。尿是尿在早在秋天就枯萎了的草叢裡的,泛起一團白沫。他往白沫里吐了一口唾沫,見細米走近了,便一邊煞褲子一邊往前走,走幾步回頭看一眼細米。

小七子走到風車跟前停住了。

小七子將細米引到了這裡。

這是一部野風車。稻香渡的人稱離村莊很遠而設在野地里的風車為「野風車」。這裡有一大片質量不高的地,在一定的季節里,需要上水。這裡有條河,但並不與其他的河相通,是條死河,抽水機船無法到這兒,便在這裡架設了一部風車。因為是在曠野,風來時毫無遮擋,風車的性子就變得很野,風大時,如果又是滿篷,風車轉動得讓你看不見八扇篷之間的間隙,囫圇一個特大的圓柱體。稻香渡的人說,這是鬼在推車。

說到野風車,稻香渡的孩子們都會覺得有股寒氣。

因為風車性子野,弄不好,風車就會壞部件。因此,在風車轉動的季節里,會有專門的人在這裡看守。見風大起來,它轉得太凶,看車人就會落下其中一兩扇篷,或將所有的篷降下一半來。

距離風車不遠,就是一個看風車的小草棚。

小七子站到了風車高大的中軸後面。

細米提著磚頭過來了。他手上出了汗,但很快被磚吸幹了,吸了汗的磚變了顏色。

小七子的臉被中軸擋著,他不時地「咯咯咯」地笑著。

細米想將磚頭朝他的臉砸過去,可是他無法做到這一點。他罵了一句髒話後說:「你有種把你的臉露出來!」

小七子將臉露了出來:「你吃了她的,香嗎?」

細米忽然想起當年稻香渡中學開除小七子的情景:這個下流坯藏到一個女教師宿舍的後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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