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買根紅繩給我姐姐梳小辮 6

一條新被放開了。紅綢被面,白布被裡。彷彿是為細米早準備下的——總會有那麼一天,細米要在這裡過夜。

梅紋將一塊乾乾淨淨的枕巾在枕頭上放好、撫平,說:「你睡這頭,我睡那頭。」

新被、新枕巾,在屋裡散發著一股清潔的氣息。

梅紋掀起新被的一角,說:「天不早了,睡吧。」

細米好像一棵樹長在了地上。

風吹過屋檐,瓦片發出音樂般的哨聲。後窗外的竹子,被風所吹,不住地從玻璃窗上掠過,「沙沙」作響。這年的大年三十之夜,暴風雪正在包圍著稻香渡中學,正在包圍著他們。

梅紋掀起窗帘將臉貼近玻璃,望了一陣,說:「雪真大!」

翹翹既慵懶又新鮮地蜷縮在火爐旁,它不時地看看梅紋,看看細米,又不時地看著那張還掛著夏天蚊帳的床,心裡想不太明白:你們怎麼還不上床睡覺呢?

「脫衣服呀。」

細米終於磨磨蹭蹭地走近了床。他脫得極慢,解一個紐扣,好像花了一年時間。當所有紐扣全都解開、棉襖就要張開時,他一下抓住了棉襖的對襟:冬天時,鄉下孩子就只穿一件棉襖,裡頭是沒有襯衣的,棉襖打開時,就會露出光光的胸脯。

細米知道自己的胸脯是很難看的,肋骨根根,像一襲魚刺。

「快脫呀,冷。」

細米卻就是抓住棉襖的對襟不動。

她轉過身去收拾那張她看書、批改作業的桌子,其實,那桌子上的東西已經收拾得很整齊了。她將一瓶墨水毫無意義地從桌子的這頭挪到了那頭,又將兩本摞在一起的課本顛倒著放了一下……

細米轉頭一瞥,見她正在收拾桌子,便飛快脫掉棉襖,踢掉了鞋,機靈地上了床,倉皇地鑽進了被窩。是連著棉褲鑽進被窩裡的——他只有在被窩裡脫棉褲,因為同樣如此,冬天時,鄉下的孩子只穿一條棉褲,裡頭是沒有襯褲的。他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著。一邊拿眼睛瞟著梅紋,一邊悄悄地脫掉了棉褲。現在,那條新被子裹著的是一個赤條條的、汗津津的男孩。

當梅紋回過頭來時,細米連眼睛都埋到了被窩裡,像鳥窩裡一隻受了驚動的雛鳥。

細米的心跳漸漸舒緩,他覺得新被子的氣味非常好聞。

梅紋將他的棉襖、棉褲展開,蓋在了他的被子上。

在梅紋轉身去給爐子換炭、調整夜間所需要的風門大小時,細米才將腦袋鑽出了被窩。他看到了潔白的帳子、銀色的帳鉤和帳鉤下垂掛著的金黃色的穗子,他覺得此刻他在一個很小很小的世界裡。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還淡淡地飄動著只有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才有的一種氣息。這個小小的世界,讓他有一種夢幻的感覺。有片刻的時間,他覺得這是一隻有著白帆的小船,正行駛在黑暗中的大河上。

暴風雪正越來越緊。

兩支蠟燭正在燃燒,使小屋染上一片橙色。

將一切收拾停當,梅紋走過來問了一句:「冷嗎?」

他在枕頭上搖搖頭。

「睡覺了。」梅紋自語著,然後吹滅了蠟燭。

黑暗裡,坐著水壺的爐子閃射著淡淡的紅光。

細米聽見了梅紋脫衣服時的窸窣聲。隨著她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解開,他聞到了一種溫暖的帶著一股奶的淡香甚至有著甜絲絲味道的氣息。這種氣息竟使他害羞起來,連忙將鼻子埋進了被窩。

她進了被窩,順手給細米壓了壓被頭。

細米感到了擠壓,便使勁向里側靠去,一直到他的身體緊緊地貼到里側的牆。當他感覺到他的被子與梅紋的被子之間已經有了空隙之後,心裡才踏實下來。

「冷嗎?」她問,裹著被子朝他靠過來。

「不……不冷。」細米將平躺改為側身,然後再貼到牆上,這才又使他的被子與梅紋的被子之間仍然保留著一定的空隙。

細米呼吸有點困難,但他卻竭力不讓自己大聲喘息,而保持一種均勻的、幾乎是無聲的呼吸。

後面的玻璃窗又傳來被什麼東西擊中了的聲音。

梅紋一驚,哆嗦著,連人帶被子又朝細米靠過來,並側身,雙手抱住了細米的被子——連同他的雙腿一起抱住。

細米覺得自己好像被繩子捆住了,卻不敢動彈。

她就那樣抱住了他,彷彿再也不會鬆開了。

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微微有點顫抖,不知是因為寒冷、害怕還是因為其他什麼。

細米因為緊張與害臊,加之新被與這小屋本就暖和,身上感到熱乎乎的。

屋外,狂風大作,聲音凄厲。大雪成團,擠擠擦擦,紛紛墜落。一場罕見的暴風雪自北而南,正走過稻香渡,走過大年三十的漫漫長夜。

無論是因為身體的姿勢,還是心情,細米都一時無法入睡。他一直在想明天早晨他將如何起床。他還在想:如果我夜裡蹬了被子可怎麼好?他睡覺是從來不老實的,常常醒來時發現被子早被蹬到床下去了,即使寒冬臘月,也經常如此。他甚至想像著:夜裡,她醒來了,點亮了蠟燭,他呢,赤身躺在床上。這種想像,使他立即被一股沉重的害羞感緊緊襲住,氣都有點喘不上來了。

在一種讓他的身體一陣陣發熱的痛苦中,他煎熬著。

梅紋的雙手終於慢慢鬆開了——她睡著了。

細米有一種被鬆綁的感覺。他又堅持了一會兒,開始慢慢地活動雙腿。他感覺到,她的胳膊從他的綢子被面上滑落了下去。長時間的側卧,使他感到身體很不舒服。他慢慢地轉動著身體,直到將自己的身體放平。他仔細地聽著,使他感到奇怪的是,梅紋的呼吸聲溫柔得幾乎聽不見,甚至還沒有雪花落在地上的動靜大。

細米暫且不去考慮明天早晨如何起床的事了,他的感覺變得很好。滿屋子洋溢著一種讓他喜歡的氣息,這種氣息與梅紋進入熟睡有關。被子里非常暖和。他的體溫本來就要高出常人。冬天,最讓媽媽感到愜意的一件事就是夜晚他能光溜溜地睡在她腳底下。媽媽說,他是她腳底下的一盆火。而且現在,他又是睡在一個有爐子的房間里,睡在一條新被子里,外邊還有梅紋緊緊地擠著,那番暖和就更不用說了。外面是暴風雪,而床上卻是這般暖和,細米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服。

不一會兒,他也睡著了。

後半夜,天氣變得十分寒冷,風銳利如錐,從門縫、窗縫以及牆縫中扎進屋裡,而爐子就在他們熟睡之際,慢慢地熄滅了。屋裡的溫度急劇下降,翹翹將身子蜷成一個毛茸茸的球球。

朦朧里,梅紋感到自己身體的一處碰到了細米。這傢伙到底不老實,將腳伸出了他的領地,跑到她的被窩裡來了。她覺得他的身體熱得有點發燙。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里,她於欲醒未醒之中,向他的身體靠去。不知是什麼時候,也不知是細米滑出了他的被子而在寒冷中誤抓住了她的被子,還是她本能地向溫暖處靠攏而離開了自己的被子,等她真的醒來時,她已雙手擁抱著他的雙腿與他睡在了一條被子里。

而細米卻在沉沉的熟睡中,毫無覺察。

她不願再離開這番溫暖。她在黑暗中摸索著,將另一條被子加蓋到他們身上。

他整個身體都在散發著讓人捨不得丟下的熱量,皮膚光滑得如綢子一般,貼近時,使人感到滿心熨帖。

風大得能掀起屋上的瓦,就聽見瓦在「咯咯咯」地響,像一個被凍的人在敲擊著牙齒。

寒夜裡,她靜靜地、牢牢地守著這份溫暖。

空氣清冷,使她一時未能接著入睡。她聽到了細米均勻的、只有孩子才會發出的呼吸聲。一些記憶的片斷,在她的腦海里忽閃著,猶如風中飄飛的樹葉。她也沒有心思去選擇其中一個一直想下去,卻任由它們忽生忽滅在腦海之中。也許是無意,也許是這長夜太過寂寞,也許是出於好奇,她一直撫摸著他的腳趾。她覺得這一個個腳趾柔軟而富有彈性。腳趾的形狀,使她感到有趣,摸在手裡很舒服。她一個一個地撫摸著,有一陣,她覺得那是一排站著的幾個小孩的可愛的腦袋。她甚至覺得它們一個個都是有思想的。左腳右腳的腳趾,她都挨個撫摸了一遍之後,她又開始重複撫摸,彷彿在核對它們的數目。

就在這撫摸中,細米醒來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中,使勁眨著眼睛。他側頭去看窗子時,看到了翹翹那對熟悉的夜間時如兩顆綠寶石般發亮的眼睛。當他知道自己並非是在夢中時,他羞愧極了,接下來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想將雙腿從她的手中拔脫出來,但又怕驚醒她——她醒來了,不就知道了嗎?他又想到她可能醒著,而假如她是醒著的,他就更不能動彈了,他必須裝作他正在睡夢裡,他要讓她知道他是一個睡覺沒有規矩的孩子。

她又漸漸轉入睡夢。

當細米覺得她的雙手已經沒有力量,只是還無意識地搭在他腿上時,他開始慢慢抽動雙腿……

睡夢中的梅紋竟然對細米的身體欲要離去極為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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