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買一根針,買一團線 1

當梅紋夾著課本走進教室時,同學們會霍地全體起立,大聲喊道:「老——師——好!」那一刻,她總會有一陣感動。她總是微微有點不好意思,向同學們回應道:「同學們好!」相對於那幾十個可著勁叫喊出的聲音,她的聲音則像一線晶亮的細流滑過草叢。

她很投入,不久就融入了稻香渡中學。

她是初二班班主任,她時時刻刻地惦記著她的一份責任。當她發現初二班除了紅藕、細米等少數幾個同學外,其他同學成績都不很理想時,她便有了一份沉重。白天,她會在課堂上督促大家認真學習;晚上,她還要去學生們的家觀察與檢查他們的學習。她發現這裡的孩子晚間幾乎是不學習的,他們將飯後與睡覺前的這段時間,看成是一天裡頭最美好的光陰。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是在田野或村巷裡瘋玩,做各種各樣的遊戲。因此,你在夜裡十點鐘左右時,總能聽到家長們在夜色中呼喚孩子們回家睡覺的聲音,有時聲音會很大——那個被呼喚的孩子或是跑遠了,或是故意藏在一處不肯答應。還會聽到威脅與恫嚇聲:「要麼,你就死在外面別回家!」「門關上了,你要敢回來,砸斷你的腿!」梅紋覺得鄉間的孩子很有趣,也很幸福,但,她不能同意他們每晚都這樣瘋玩。她對她班上的同學說:「那隻能是在星期六與星期天。」

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晚上,她都會走出稻香渡中學,走進一家一家的門。

梅紋膽子小,晚間的家訪,一路上,她不免總有點戰戰兢兢。如果是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她還不算太怕,而遇到一個沒有月亮或天氣惡劣的夜晚時,她這一路上老是聽到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地亂跳。那時,她就會加快步伐,而鄉間道路的坑窪不平常常使她在緊張中摔上一跤,有時摔倒在路面上,有時竟摔倒在路邊的水溝里,那時,她就會更加害怕。她已好幾次狼狽不堪地陷入這樣的境地了。回到稻香渡中學的房間里,她還遲遲不能從餘悸中平靜下來。

夜晚的鄉間,總是能給那些膽子不大的人太多的聯想。

媽媽對細米說:「夜裡,你去路上接一下你紋紋姐。」

於是,大約在夜裡十點鐘時,就會有一盞小馬燈,從稻香渡中學的大門游出,穿過高粱地,穿過蘆葦叢,穿過白楊樹林,走過河邊,走過麥場,走過木橋,後來停在了村口,像一隻夜行的漁船,終於歇下了,只有一盞漁火閃爍在黑暗裡。

細米將小馬燈掛在一棵樹的枝杈上,然後在村頭的石磨旁坐下。

一直跟著他的翹翹也會坐下。

細米會安靜地等候著。在等候期間,他從不焦躁。他就那樣坐著,或者是看看天,看看夜色中的大河,或是凝神地去聽從遙遠的水面上傳來的夜行拖船的汽笛聲,聽樹上的烏鴉夜間醒來時用喙梳理羽毛的「沙沙」聲……

那時,他的手會在翹翹的脊背上來回地輕輕撫弄。

撫弄著撫弄著,他的手忽然覺得翹翹的脊背繃緊了——他立即知道:她正朝這邊走過來。

翹翹從他的手下跑掉了。

等他從樹杈上取下小馬燈時,他已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梅紋的身影。

他提著小馬燈,就站在那兒等她,然後與她一起回家。

第一回,她就沒有太驚訝,好像事先有約,到時細米會在這裡等她。

細米上路前,都要將小馬燈的燈罩取下仔細擦拭。他學著爸爸擦燈罩時的樣子,用手堵住燈罩的一頭,另一頭則套在嘴上,然後一口一口地往罩內哈熱氣。等罩內已是霧蒙蒙的樣子時,再用一根筷子絞了布或軟紙捅到罩內擦起來,直擦得燈罩沒有一絲煙跡,亮晶晶地閃爍著光芒。

媽媽說:「你做其他事,也這麼細心就好了。」

林秀穗說:「師娘,這你不懂。」然後朝正聚精會神地擦拭燈罩的細米一擠眼睛。

細米不理會林秀穗,轉過身去,依然把嘴套在燈罩上哈著熱氣,兩腮鼓起時,像荷葉下叫喚的一隻青蛙。

這天夜裡,正當細米坐在村口石磨旁等梅紋時,紅藕去春柳家核對數學題,路過時,看到了細米。

「細米,你坐在這兒幹什麼?」

「……」

紅藕看了看小馬燈,說:「我知道了,你在等她。」

細米連忙說:「我在等梅老師。」

細米很少叫梅紋為「梅老師」。細米面對梅紋時,沒有稱呼。「紋紋姐姐」是媽媽代他叫的,他從來也沒有這麼叫過。他與梅紋說話,前面是光禿禿的,不帶稱呼。媽媽說:「飯好了,叫你紋紋姐姐吃飯。」他就去叫梅紋,說:「飯好了,媽媽叫你吃飯呢。」梅紋又在看梔子花了,他就把她眼中的那朵摘下給她,整個過程沒有一句話。他們一起在那間小屋裡待著時,細米要問梅紋這一刀怎麼走,不是用目光問她,就是很簡單地一句:「是這樣嗎?」現在,他說出「梅老師」來,自己都覺得怪怪的,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你天天晚上在這兒等她嗎?」

細米點點頭:「你去哪兒?」

「我去春柳家,我有一道數學題好像做錯了。」

「哪一道?」

「第五道。」

「我會。」細米很想幫助紅藕,他就向紅藕講解開了。

可紅藕打斷了細米的講解,說:「我不用你教,我要讓春柳教。」紅藕說完了,卻並沒有立即去找春柳。她站在那兒,望著枝杈上的小馬燈,過了好一會兒,說:「真亮。」

細米說:「我每天都要擦燈罩。」說完了,細米心裡很後悔。

「以後,你還會天天來這兒接她嗎?」

細米點點頭。

「下雨了,也來接嗎?」

細米點點頭。

「下雪了,也來接嗎?」

細米點點頭。

紅藕不問了,依然望著小馬燈。

細米看到,在燈光的映照下,紅藕的臉是紅紅的,一雙眼睛又黑又亮。

「我去找春柳了。」紅藕走了。

細米說:「明天,我和媽媽去鎮上趕集,你去嗎?」

紅藕掉頭答道:「我才不去呢。」

細米獃獃地望著紅藕的背影:不去拉倒。

後來,紅藕不怎麼到細米家來玩了。

細米照樣每天夜裡來接梅紋。在等待中,細米想:紅藕還會找春柳嗎?那時,他會往紅藕家的方向張望。

紅藕再也沒有找春柳,但細米好幾次聽見紅藕在村巷裡唱歌——

螢火蟲,夜夜紅,

媽媽織布做燈籠。

亮了地,亮了天,

燈籠下面梳小辮。

抹了油,戴了花,

女孩兒穿上了紅布褂……

紅藕唱得很快樂,但紅藕只在村巷裡唱,人影兒卻不肯閃出深深的巷子……

梅紋有時也會取消晚間的家訪,那是在郁容晚在黃昏里來到稻香渡的時候。

郁容晚到現在也未進過梅紋的房間,他像往常一樣,將自行車騎到荷塘邊,然後將它往樹上一靠,掏出用手帕包著的口琴吹起 來——他只用口琴告訴梅紋他來了,他只用口琴召喚她。

一聽到口琴聲,梅紋的眉毛就會輕輕抖動一下,眼睛裡閃過某種亮光,然後放下手裡的活,不緊不慢地朝荷塘邊走去。

口琴聲會偶爾停住,他和她輕聲談一些話,誰也沒有聽到過他們的談話。但絕大部分時間裡,口琴聲是響著的。他會吹很多曲子,細米從未聽到過那些曲子。那些曲子似乎有一種神秘莫測的力量。有時,細米會覺得很快樂,是那種水從高處流淌下來濺起許多水珠的快樂;而有時又會覺得很傷心,甚至心疼疼的,像是在一個愁慘的秋天裡或是在一個寒星閃爍的夜晚。馮醒城和寧義夫都懂這些曲子,他們說:「他吹的是俄羅斯民歌。」他們還能一一地說上名字來。林秀穗似乎很喜歡聽。

細米也很喜歡聽。口琴聲一旦響起時,細米就會停住手裡的刻刀。口琴聲像一隻無形的手,牽著他,不知將他帶向了什麼地方。

郁容晚又來了。

梅紋正在小屋裡給細米講刀法,聽到口琴聲,她的心思就走了。她離開了小屋,走向荷塘邊。

此時的荷塘已是一番枯寂,秋風吹盡了綠色,而將褐色塗滿了大地,荷塘里的荷葉是那種更深重的褐色——黑褐色,而且已變得稀落,不少已經折斷,落在水中,立著的那些,也都卷葉,一副很堅強但又顯出一番弱不禁風的脆弱樣子。

但無論是郁容晚還是梅紋,心情卻都比荷葉還在一派生機時要好,尤其是梅紋。

月光很好,田野顯得十分遼闊。

細米無心再去體會梅紋所說的刀法,走出屋子。見了那個大草垛,他又起了爬上去的念頭,並且念頭一起,他就很快地爬了上去。坐在草垛頂上,他並沒有看他們,他仰天看秋天的夜空——秋天的夜空顯得十分明凈,星星像顆顆被打磨了,鑽石一般亮。

有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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