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也吹,雷也打 5

因抓握鐮刀的時間過久,又因身體虛弱,梅紋從鍋里盛了一碗稀粥往飯桌走時,不知怎麼的,手好像失去了知覺,碗掉在地上打碎了,稀粥灑了一地。

當時,老師們都在另一張桌上吃飯,聽到碗打碎的聲音,便掉過頭來看她。

她蹲在地上撿著碎片。

細米的媽媽連忙過來說:「歲(碎)歲(碎)平安、歲(碎)歲(碎)平安……」

晚上,細米的媽媽對杜子漸說:「他爸,你得想個辦法,不能讓她再下地幹活了。」

「能有什麼辦法呢?」

媽媽突然想起來了:「前天,你不是說學校還缺一個老師嗎?」

杜子漸說:「哎,這倒是個主意,我怎麼就沒有往她身上想過呢?」

「紋紋做個中學教師,還不綽綽有餘?」

「就不知道上頭能不能同意。」

「不是讓學校自己找嗎?反正是個民辦教師的名額,也不用上頭指派。」

「我說的是紋紋是個知青。知青能不能當老師?」

「細米三姨家那邊的學校,不就有個男知青當了老師?」

杜子漸有點興奮,煙抽了一半就掐滅了,又重新點了一根……

後來,媽媽也沒有為這事太著急,因為地里的農活終於忙出了個頭緒,麥子割了,稻秧也插了,粒也脫了,糧食也進倉了,可以休息一陣了。

地里,除了有一兩個管水的人偶爾出現一下,就很難再見到一個人影,人們彷彿害怕這片田野似的,全待在了家中。大人們除了吃飯,就是睡覺。他們太缺覺了,恨不得一覺睡去,永不醒來。

女知青們在毛鬍子隊長宣布「不再上工」之後,竟然抱在一起哭了一場。

梅紋就直想睡覺,到了吃飯時間了,也不想起來。

媽媽給她擰了一個毛巾,讓她擦擦臉好清醒一些。媽媽說:「不能這樣睡,這樣睡下去會把身體睡壞的。」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她才慢慢地精神起來。略帶一點倦容,被太陽曬紅了的皮膚,顯出一番健康。林秀穗說:「梅紋比原先更好看了。」

梅紋想:該管管細米的雕塑了。

已開始放暑假了。對於細米來說,這是一年裡頭最美好的時光,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擁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他可以整天浸泡在大河裡,可以在田野上盡情撒歡,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沒想到,梅紋將他召喚進了那間小屋。他喜歡用他的刀到處亂刻,如果有可能的話,他能夠刻遍全世界,在那些巨大的廊柱上,在那些參天大樹上,在那些高高的大門上,都留下他的印記。但,這只是在他高興的時候,在他手痒痒的時候。他並沒有將這事情當一回事兒,他也根本不懂這事兒算不算一件事兒,又有什麼價值。然而,梅紋卻認真了,將這事兒看得很重要很重要。原先的細米是你越阻止他刻,他就越要刻,而現在有個人鼓勵他刻並看著他刻的時候,他卻忽然地沒有了興趣。他覺得自己受了束縛,不像以前那麼痛快了。梅紋越是正兒八經地看待這件事兒、越是正兒八經地要他做這件事兒、越是要求他將這件事兒做得正兒八經,他就越是覺得不習慣。那些刀,使他覺得陌生,他有點不喜歡它們了。

梅紋說:「你該收收心了,你的心太野了。」

梅紋說:「你照原先那樣刻下去,是毫無意義的。最多就是一個破壞分子。」

她不由分說地將他重新召回那間小屋,按她設想的步驟,像牽一頭野慣了的牛一般,堅決地牽著他。

他只好順從她。

從他的爸爸媽媽到全體稻香渡中學的老師,都十分驚異她所具有的力量。

她記著杜子漸的一句話:「他只不過是一個頑童而已。」她不同意杜子漸的判斷,但又覺得多少有點道理。不過,她覺得自己很有把握。細米雕刻的對象是木頭,而她雕刻的對象是細米。像細米看到木頭就心癢難熬一樣,她看到細米,就有一股強烈的慾望:我要帶他一同前行。她相信自己,也相信細米。

更準確一點地說,細米之所以開始有點拒絕雕塑,是因為當他一走進那間小屋時,就會感到一種壓力——這種壓力是過去在亂刻時所沒有的。

梅紋對細米的心態似乎了如指掌,她盡量使他感到輕鬆。比如說今天,現在已是下午四點鐘了,她才出來尋找細米,讓他回那間小屋——小屋裡有一件作品才剛剛開始。

像這裡的所有孩子一樣,細米十分迷戀大河。往往是從早晨開始,他就沉浸在大河給他帶來的愉悅之中。

烈日炎炎,河水卻涼絲絲的,浸泡於其中,真是叫人快樂。

女孩們也喜歡大河,但女孩們喜歡大河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男孩們喜歡大河,她們喜歡坐在岸邊或伏在橋欄杆上看男孩們在水中嬉耍。

紅藕一直就伏在橋欄杆上看著。

水中的細米像一條魚。他的身體細長而結實,彷彿通體塗了油,一旦在水中遊動起來,很少有人能夠趕上他。側泳時露出的肩頭,遠看極像魚露出的一線脊背。

水中的細米像一隻魚鷹。他能一個猛子扎出去好幾十米,在水下的時間長得讓人心裡擔憂。

水中的細米又像一隻鵝。他累了,就輕輕浮在水面上,一浮就是半天,隨風漂去,大河成了一張床,他好像睡著了。

紅藕看細米在水中,看得很入神。

細米也喜歡紅藕看他在水中。

紅藕還負責看管細米的鞋和衣服。

梅紋往大橋這邊走來了。

這是一座橫跨大河的橋,一座年代久遠的大木橋,有欄杆,很寬,弧形,弧頂距離水面很遠,水小時,矮桿的帆船不落帆都能從橋下經過。

稻香渡的孩子們游泳,一般都集中在這座大橋下。他們在這裡跳水,在大橋的陰影下游來游去,累了,他們會隨時抱住橋柱。他們還會順著橋柱爬上來,然後在大橋的支架間來回攀登,最後一直爬到橋面上來。他們還會順著橋柱往深水處下沉,然後抓上一兩條喜愛生活在橋柱周圍的一種黑黑的、獃頭獃腦的大嘴巴魚,他們在水中的許多遊戲,都與這座大橋有關。

紅藕先看到了梅紋。她對正在橋上做跳水準備的細米喊道:「細米,梅紋姐來了。」

細米掉頭一看,見梅紋正朝這邊走來,他放棄了原先所選定的跳水高度,爬上了大橋上方那道彩虹一般彎曲著的拱形拉梁。

紅藕叫著:「細米,你要幹什麼?」

水中的、岸上的、橋上的,所有的人都看著細米。

細米的身體像一隻蜥蜴伏在拱樑上,一點一點地朝拱頂爬行著。

稻香渡很少有人有膽量敢爬上拱梁。

細米感覺到大橋在晃動。他有點害怕了,渾身開始流汗。他想退回去,但在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下——更因為梅紋已經離大橋不遠了,他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拱頂爬去。風一吹,汗珠紛紛飄落下來。汗珠飄落到了紅藕的臉上,她緊張地抱著他的鞋和衣服,不知道該不該喊細米,她怕她的喊聲會使細米大吃一驚而從拱樑上摔下來,不喊,心又懸到了嗓子眼裡。她只能在嘴裡小聲地念叨著:「細米,細米,你慢點,你慢點……」

梅紋走上了橋頭,當她抬頭看見匍匐在拱頂之上的細米,頓時覺得有點天旋地轉。她下意識地用雙手扶住了橋的欄杆。

細米卻忽然無所畏懼了,他慢慢地在拱頂上站了起來。站得很直,陽光照在被汗水弄得十分潮濕的背上。這是一個細溜的、有著動人的曲線的脊背,在陽光下閃耀著古銅色的亮光。

細米沒有立即跳進大河。他很有一番展覽之心,於是就像一尊塑像凝固在天空下。

一隻很大的水泥船將要從橋下經過,駕船的人仰頭看拱頂上的細米看呆了,忘記了掌舵,船沉重地撞在了橋柱上。

大橋整個地顫動了一下。

細米的身體失去平衡,晃動起來,但他最終還是保持住了平衡。

所有的人都長吁了一聲。

細米慢慢舒展開雙臂。他有一種飛翔的感覺。他將這個動作又保留了一段時間——他喜歡這個動作,這個動作讓他陶醉。

就在人們獃獃地望著他時,他突然將雙臂合攏在眼前,然後縱身一躍,雙手合成一把利劍,頭衝下,從拱頂上向大河墜落。隨著「咚」的一聲,水面上怒放出一朵水花。

梅紋與紅藕同時驚叫,並隨即鼓掌。

在水中的細米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人們的歡呼聲,但他沒有立即鑽出水面。因為發生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他在扎入水中時,一股強勁向上反衝的水流將他的那件鬆緊帶已經失去彈性的褲衩一下剝了下去,現在他是一個光腚兒!

細米想到梅紋與紅藕都在橋上觀望著,害羞死了。他憋著氣,憑著印象,向不遠處的蘆葦叢潛游過去。

所有的人都在觀察著水面上的動靜。

細米終於潛游進蘆葦叢里。他鑽出水面時,臉已憋青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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