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樹上的葉子就是我的家 4

梅紋還沒有來得及向細米的爸爸媽媽說出自己的想法,細米就因為他的這份穎悟與愛好,犯了在爸爸媽媽看來——甚至是在全體稻香渡中學的老師們看來都不可饒恕的錯誤:他用他拙劣的刻刀,在祠堂的四根廊柱上,拙劣地亂刻了一通!

這是一個星期天,爸爸去鎮上開校長會了,老師們都回家了,媽媽和梅紋去鎮上趕集了,稻香渡中學空空落落的。

細米帶著他的狗,在校園裡漫無目標地溜達著。他來到荷塘邊,撿起地上的石子,朝荷葉砸去,石子非常容易地就穿過荷葉,然後扎入水中,發出「咚」的一聲清響。這使細米聯想到在電影中看到的槍擊。他一口氣擊穿了幾十張荷葉後,覺得這種把戲有點乏味,就轉移到學校用來演出的大土台上。他在上面自唱自演,無論是唱還是動作,都十分誇張。陶醉了一陣之後,又覺得乏味了,便來到了祠堂的廊下。他用右胳膊抱住一根廊柱,開始繞著廊柱轉動。

翹翹看了看,覺得有趣,也學著細米的樣子,繞著另一根廊柱轉動起來。

事情就壞在這份轉動上。

細米轉著轉著,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失去了控制,彷彿就是自己不給力量,只要他摟著廊柱,他的身體就會繞著廊柱自行轉動似的。

廊柱是根大軸,他就是這根軸上的極其油滑的轉輪。

細米的另一隻胳膊舒展著,由著自己飛翔,閉起雙眼沉浸在這番迷人的眩暈之中。

終於慢慢停頓下來,細米開始琢磨他為什麼會如此輕易地旋轉。他發現,廊柱的表面極為光滑,看上去油汪汪的,十分的滋潤。以他的刻刀與多種木材打過交道的粗淺經驗,他知道這是十分優良的木材。

細米的感覺是準確的。

這座祠堂為一個周姓的大家族所建。這個大家族中,有一人做生意,後來在上海成了巨富。他覺得這是祖上積德的緣故,決定出巨資建周家祠堂。族長們為向後代張揚光宗耀祖的精神,不僅接受了這筆巨資,還發動整個家族,各門各戶能出錢的出錢,能出力的出力,造一座這地方造價最昂貴也最有氣派的祠堂。

建這座祠堂用了三年時間。

誇張的說法是:這座祠堂的價值相當於這片窮鄉僻壤的全部資產。

而這座祠堂的四根廊柱的價值至少相當於整座祠堂的價值的一半。它們是通過一個做南洋木材生意的木材商人,特意訂購而來的。

年代久遠,這裡的人,都已不再知道這種木材的名稱,只知道它屬於硬木的一種。

四根廊柱好像來自於同一片山林,顏色為黑褐。說「黑褐」,也只是一種大致上的說法,事實上,它們的顏色十分複雜,有的地方為焦黃色,有的地方為褐色,而有的地方几乎為黑色。在焦黃的地方,卻又有幾道黑色的紋路,而在褐色、黑色的地方,又可能有幾抹焦黃色閃過。它的紋理更像是一種既堅硬又溫潤的石頭。沒有一處疤痕與蟲眼,從頭到腳,都十分完美。富有光澤,但並不耀眼,是那種黑暗而久遠的光澤。與其他木材不一樣,用手撫摸它們時,沒有溫暖之感,卻只有一種深秋似的涼意。

細米現在面對著的就是這樣的四根廊柱。他有點納悶:我以前怎麼就沒有注意到它們呢?

細米真有點像他媽媽所說的那樣,他好像哪兒得了什麼「病」了,一見到木材,就有用刀雕刻它們的慾望。這種慾望是從心底里升起的,幾乎壓抑不住。這四根廊柱,多好的木材,它們扇動著細米的慾望。他彷彿聽到了它們的籲求:來吧,小傢伙,用刀在我們身上狠狠划上一道,我們無聲無息、一動不動地站在這裡不知多少個年頭了,寂寞死了,孤獨死了,都已麻木了……

細米用手分別摸了摸四根廊柱。他又用手分別敲了敲它們,大概是因為密度太大,它們幾乎是無聲的。細米甚至用舌頭舔了其中一根。他的舌頭嘗到了一種葯的苦澀。

後來,他就回家取來了一把最鋒利的刻刀。

再後來,他就將刻刀扎入了它們的軀體。他覺得它們是他迄今為止所刻過的木頭中最難對付的那一種。他必須用力,而一用力,卻又往往會不由自主地跑刀,在它們身上留下一道道無謂的傷痕。

他專心致志、一絲不苟地刻著——刻著他的記憶,刻著他的印象與想像。

他忘記了這四根廊柱是爸爸杜子漸和稻香渡中學的全體師生乃至這整個地方上的人所精心保護的對象。他忘記了爸爸「珍視」、「惜物」等一系列教導,他忘記了一切,只看到這四根廊柱,只想著他要刻它們。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它們喜歡他用刀刻它們。

杜子漸喜歡這幢大屋,除了晚上回家睡覺,其餘的時間,他都會待在這幢大屋裡。這座大屋讓他有一種宮殿的感覺。他坐在這裡頭辦公、喝茶、開會,精神振奮,甚至覺得氣度非凡。他非常喜歡這種感覺。有時,他會跑到遠處,與它拉開足夠的距離觀賞它。他發現,這幢大屋之所以有如此魅力,全是因為那四根廊柱。他不是學美術的,也不是學建築的,因此,他說不明白柱子為什麼會在一座建築中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和如此強大的功能。

稻香渡中學的老師們也喜歡這幢大屋。他們喜歡在廊柱下聊天、喝茶,或倚著廊柱看學生在校園門口進進出出。廊下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也是冬季曬太陽的好去處。

因為位置的原因或是因為要開挖新的河道的原因,稻香渡中學曾幾度要搬遷他地,但,最終都因為這幢帶廊柱的大屋而依然留在了原來的位置上。

發現廊柱被雕刻,已是第二天傍晚。

第一發現者是馮醒城老師。他躺在藤椅上喝茶,偶然一瞥,看到其中一根廊柱被人刻過了,「哇」了一聲,茶杯蓋滑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辦公室里的老師們聞聲,以為馮醒城怎麼了,都跑了出來。

馮醒城正在察看第二根廊柱,隨即又「哇」了一聲。

「怎麼啦?」

「怎麼啦?」

馮醒城已轉身去看第三根廊柱,隨即又「哇」了一聲。

等馮醒城去看第四根廊柱時,其他老師們也分別從幾根廊柱上發現了問題,幾乎是與馮醒城的第四聲「哇」同時,響起一片「哇」聲。

杜子漸正從校門外往這邊走來。

廊下,老師們有蹲著的,有坐著的,有站著的,猶如一群雕像,皆木然無語。

杜子漸很快走到了廊下,見老師們一個個都那個模樣,問:「你們這是怎麼了?」

無人回答。

「到底怎麼了?」

寧義夫說:「你看看柱子就知道了。」

「柱子怎麼啦?」杜子漸走上前來,察看著柱子。當他看到廊柱被刻的痕迹之後,大聲問:「誰幹的?!」

無人回答。

馮醒城小聲說:「再看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杜子漸察看了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之後,變得暴跳如雷:「誰幹的?!誰幹的?!」

馮醒城雙手一攤:「這還能有誰呢?」

杜子漸一下啞了,他掉頭就往家走。

「校長,校長,杜校長……」林秀穗第一個跟了上去,隨即又有幾個老師跟了上去。

杜子漸一腳踢開院門:「細米呢?!他人呢?!」

細米的媽媽見杜子漸這番臉色,問:「怎麼啦?」

「還怎麼啦?他把那四根柱子全都刻啦!刻,刻,刻了家裡的,現在刻公家的了!那四根柱子也是能刻的嗎?!」他往屋裡走去,大聲喊叫著,「他人呢?!人呢?!」

杜子漸的樣子,好像是他只要將細米捉到手,就要將他弄死。

細米不在家。

杜子漸又從屋裡氣沖沖地回到院子里:「人呢?!他人死哪裡去啦?!」

細米的媽媽退避到一邊。

杜子漸見不著細米,沖著細米的媽媽:「你連一個孩子都管不住!刻,刻,總有一天要刻到你腦門子上!」

細米的媽媽雖然有點害怕,但還是回敬了杜子漸一句:「你怎麼不管?就該我一人管呀?」

杜子漸說:「這回非揍扁了他!」

細米的媽媽說:「打死了才好呢!」

老師們就分開站在院門口兩側,如果見杜子漸在打細米時下手太狠,好上來搭救。

梅紋一直戰戰兢兢地站在柵欄旁,她被杜子漸的那番怒色嚇壞了。她擔心這個時候細米會突然從外面回家,她不住地朝院門口張望著。當她見到紅藕也站在門口時,便走了過去,悄悄地將她拉到了一旁,低聲說:「你快去找細米,讓他先別回家。」

紅藕點了點頭,朝校園外面跑去。

天黑了,細米還沒有回家。

昏暗的燈光下,大家都在很沉悶地吃著晚飯,誰也不說話,只有一片「哧溜哧溜」喝稀粥的聲音。

梅紋端著粥碗,不時地看一眼門口:細米在哪兒呢?她隱隱約約地聽到天邊響著雷聲。

老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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