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章中,
海德格爾發生了轉變,也遭到了反對,
以及幾次尷尬的見面會發生。
1945年的德國,是一個無人想去的地方。倖存者、孤獨的士兵和各種流離失所者,在城市和鄉村中遊盪。難民組織努力幫著人們回家,佔領軍則在基礎設施幾乎完全毀壞殆盡的情況下,努力維持著秩序。成堆的廢墟經常因埋於其中的屍體而散發著一股股的惡臭。人們到處搜羅食物,在臨時開墾的田地上種植蔬菜,在露天生火做飯。除了那些被殺死的人之外,大約有1300萬至1500萬德國人因轟炸和被破壞而無家可歸。英國詩人斯蒂芬·斯彭德在戰後到德國旅行,看到那些在科隆等地的廢墟邊遊盪的人們時,把他們比作了那些踉蹌著走過失落的城市遺迹的沙漠游牧民。但人們,尤其是一群群的Trümmerfrauen(廢墟女人),已經開始在佔領士兵的監督下,清除石頭和磚塊。
集中營里那些流離失所的人們,經常要等待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去別的地方。許多德國士兵依然音信杳無;有些人徒步穿越了整個國家,蹣跚著往家走。與他們同行的,還有1200多萬被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和其他中東歐國家驅逐的德意志民族同胞;他們同樣只能推著裝滿身家財產的小貨車和手推車,走回德國。這一時期,在歐洲徒步跋涉的人,數量非常令人吃驚。我有一個朋友的祖父,就是從丹麥的戰俘營走回到了匈牙利。在埃德加·萊茲(Edgar Reitz)1984年的系列電影《故鄉》( )中,有一個年輕人曾徒步從土耳其走回了他在萊茵蘭的村莊,這個場景其實並不像看起來那麼不可思議。不過,其他許多人仍然在遙遠的地方滯留了多年,親屬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哪兒。
1945年所有那些失聯的人中,包括了海德格爾的兩個兒子約爾克和赫爾曼。兩人都是蘇德戰場上的士兵,當時都在蘇聯的戰俘營。他們的父母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只能在惴惴不安中等待。
自從1934年辭去弗萊堡大學校長一職後,馬丁·海德格爾基本上一直保持低調。讓他在一戰期間免於服役的心臟狀況,繼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大部分時間裡,免去了他受召服任何兵役的義務。他仍然在大學教書,但由於覺得自己遭到了誤解和惡劣的對待,所以只要有時間,他就會跑到托特瑙山上的小屋裡。1941年,朋友馬克斯·科默萊爾(Max Kommerell)曾去看過他,據他描述,海德格爾曬得很黑,眼睛中有種迷惘,「淡淡的笑容中帶著那麼一點點的小瘋狂」。
1944年底,隨著同盟國軍隊的迫近,納粹政權下令德國全民動員,包括那些以前被免除兵役的人。當時55歲的海德格爾,被派去與其他人一起在阿爾薩斯附近挖戰壕,以抵禦法國的先遣部隊。雖然這隻持續了短短几個星期,但與此同時,他也採取預防措施,把手稿藏到了更安全的地方,以備入侵。有一部分已經存放到了梅斯基爾希銀行的保險庫里,他的兄弟弗里茨在那裡工作;其餘的則被他藏在附近畢廷根(Bietingen)的一座教堂塔樓里。1945年4月,他甚至寫信給妻子,提出了一個計畫,說要把數卷手稿放進一個秘密洞穴,然後將其封上,再把記錄洞穴位置的寶藏圖委託給少數幾人保管。如果他真這麼做過的話,我們沒有找到證據,但他確實曾把手稿搬來搬去。海德格爾的預防措施並非毫不理智:弗萊堡在空襲中受損嚴重,托特瑙山上的地方不夠大,也不夠保險,無法安全存放太多東西。況且,他也可能擔心有些資料會證明他有罪。
他只隨身保留了一小部分手稿,包括最近寫的關於弗里德里希·荷爾德林的著作。海德格爾非常痴迷於閱讀荷爾德林,這位多瑙河地區偉大的本地詩人,1770年在勞芬(Lauffen)出生,終生患有間歇性癲狂,他的許多富有遠見的詩歌,其背景都是當地的風景,同時也喚起了古希臘的理想化形象——這種結合一直讓海德格爾著迷。另外一個對他如此重要的詩人,是更為躁動不安的格奧爾格·特拉克爾(Ge Trakl),這位奧地利人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和吸毒者,在1914年去世時年僅27歲,他的怪誕詩歌里充斥著獵人、年輕女人和在月光下穿過靜謐森林的藍色怪獸。海德格爾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兩位詩人的作品裡,籠統地探討了詩性語言如何能召喚出存在,並為它在世界上打開一個位置的問題。
1945年3月,同盟國軍隊抵達了弗萊堡,而海德格爾則離開了這裡。他安排了系裡的哲學家和學生到威爾頓斯坦(Wildenstein)避難,這座壯麗的城堡聳立在波隆(Beuron)附近多瑙河邊的懸崖上,離梅斯基爾希不遠(碰巧也離錫格馬林根城堡不遠,維希政府的成員逃離法國後,德國人把他們趕到這裡,進行了一場《十日談》一般怪誕的避難)。威爾頓斯坦的所有者是薩克森-邁寧根(Sa-Meiningen)的親王和王妃;王妃是海德格爾的情人。這也許是埃爾芙麗德·海德格爾沒有一起去的原因;她留在了弗萊堡,照看他們位於柴林根郊區的家。同盟國軍隊到達後徵用了房子,因此,有一段時間,她會和西里西亞的難民及一位法國中士的家人一起住在這裡。
與此同時,一小群大學難民——大約十位教授和三十名學生,大多是女性——已經騎車穿過黑森林,隨後,海德格爾騎著兒子的自行車也追上了他們。他與王妃及其丈夫一起住在附近看林人的小屋裡,把這裡當成了家,而其餘的人爬上了童話般的城堡。整個1945年5月和6月,即使在法國人抵達該地區後,哲學家也幫著從周圍的田地裡帶回乾草,並在晚上用演講和鋼琴獨奏來娛樂彼此。6月底,他們在看林人的小屋裡舉行了告別派對;海德格爾給他們講了講荷爾德林。愉快的幾個月結束後,快活的一幫人回到了弗萊堡,毫無疑問,全都面色紅潤,身體健康。但海德格爾到達弗萊堡時,卻發現家裡住滿了陌生人,城市已處在法國的管轄之下,而他也被全面禁止授課。他的敵人把他舉報了,說他是一個有嫌疑的納粹同情者。
1945年春天住在多瑙河附近時,海德格爾又寫了幾部新作品,包括一部哲學對話,他標註的日期是1945年5月8日——德國正式投降的日子。對話的題目是《夜間對話:在蘇聯戰俘營中的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年長者之間》(Evening versation:in a prisoner of war camp in Russia,between a younger and an older man)。這兩個人物是戰俘營中的德國囚犯,對話開始時,他們在森林裡被強制勞動了一天,剛剛回來。
年輕人對年長者說,「今天早上我們去工作場所的時候,在沙沙作響的浩瀚森林中,我突然強烈地感受到了某種治癒的東西。」他很疑惑,這個治癒的東西是什麼?年長的人說,這可能是來自那浩瀚中的某種「無窮無盡」的東西。他們繼續聊了下去,聽起來非常像兩個海德格爾在對談:
年輕者:你的意思可能是在浩瀚中盛行的寬廣,給我們帶來了一些使我們自由的東西。
年長者:我不僅是在說浩瀚中的寬廣,也是在說這個浩瀚引領我們走出來後繼續前進。
年輕者:森林的寬廣向外擺盪了一段隱蔽的距離,但同時又向我們擺回來,且沒有到我們這裡便停下。
他們繼續試著去定義這種治癒力量,想搞清楚它如何把他們從年長者描述的那種「籠罩在我們的土地上及其不知所措的無助之人身上的破壞」中解放出來。
「破壞」(Devastation/Verwüstung)成了他們談話中的關鍵詞。原來,他們指的不僅是最近發生的事件,還指一種侵蝕了地球幾個世紀,把一切變成「荒漠」(Wüste,與Verwüstung同源)的破壞。它在某個工人階級的天堂,和那片工於算計、技術先進、「為了物盡其用一切都可供監督、安排有序、去向明晰」的敵方土地上,收穫最大。後者當然說的是美國;與同時代的薩特和其他歐洲人一樣,海德格爾也很自然會把美國與技術及大規模生產聯繫在一起。對話結束時,年輕人說,不用徒勞地試圖去「解決」如此規模的大破壞,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因此,他們繼續待在那裡,就像德國版的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在荒涼的景緻中等待著。
這是典型的海德格爾式文本,充滿了對資本主義和圖謀不軌的外邦的牢騷——顯然流露出了漢斯·約納斯所謂的「某種『鮮血與土地』的立場」。不過,文字中也包含了一些動人和美麗的畫面。讀的時候,你很難不聯想起海德格爾兩個失蹤的兒子,也不知他們到底身在東方的何處。這篇對話,生動地描繪了德國的破壞狀況,以及廢墟之上的德國心態:混雜著經歷創傷後的悲痛、木然、怨恨、苦澀和謹慎的期待。
1945年夏天,重新回到弗萊堡那種前途未卜的生活中後,海德格爾在11月時,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