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來自梅斯基爾希的魔法師

在本章中,

海德格爾出場了,而我們則對存在感到困惑起來。

馬丁·海德格爾對胡塞爾發起了挑戰,出現在《存在與時間》( )一書的開頭。這本書於1927年在胡塞爾的現象學《年鑒》系列中出版,書的第一頁包含了一段看似無惡意的引文,引用自柏拉圖對話的《智者》:

很顯然,當你們用「是/存在」(being)這樣的表達方式,早就明白你們指的意思是什麼了。可我們,雖然曾以為我們理解了,但現在卻對它感到困惑起來。

海德格爾繼續寫道,在「是/存在」所有令人困惑的地方中,最令人困惑的是人們竟然對它感到充分的困惑。我會說,「天是藍的」,或「我是開心的」,彷彿中間的那個小小的字一點兒都不重要。但當我停下來思考的時候,會意識到,它提出了一個根本而且神秘的問題。說某事物是/存在,到底意味著什麼?大多數哲學家忽略了這個問題;戈特弗里德·馮·萊布尼茨是少數幾個提及這個問題的人之一,他在1714年是這麼說的:為什麼會存在萬物,而非一無所有呢?對於海德格爾來說,這裡的「為什麼」不是那種從物理學或宇宙論中尋求答案的問題。宇宙大爆炸理論或神創論都不能解答它。問這個問題的意圖,主要是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如果你不得不用一個詞來總結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的開場白,那很可能會是「哇!」。正是這一點,才讓評論者喬治·斯坦納把海德格爾稱為「驚異的大師」——一個「在明白易懂的道路上放了一個閃閃發光的障礙物」的人。

作為哲學的新起點,這個「哇!」本身其實也相當於一次大爆炸,而對胡塞爾來說,則是一次大怠慢。它意在告訴我們的是,胡塞爾和他的追隨者,是最不會對是/存在感到驚訝的人,因為他們已經撤到了自己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內省之中。他們早已忘記了那個我們所有人都時常要在其中碰壁受傷的殘酷現實。海德格爾在書里,禮貌地稱讚了胡塞爾的現象學方法,並用「飽含友誼與欽佩之情」的獻詞對他表示了感謝,但也明確地暗示道,頭腦是個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孤立性的地方,意向性本應把他們從中拯救出來才對,可現在胡塞爾和他那幫人卻迷失在自己的頭腦之中。醒醒吧,現象學家!還記得存在吧——在外面,在裡面,在你下面,在你上面,朝你壓上來。別忘了事物本身,別忘了你自己的存在!

奇怪的是,海德格爾走上這條路徑,是在閱讀弗朗茲·布倫塔諾時受到的啟發——不是布倫塔諾論意向性的章節,而是他的博士論文,其中討論了「存在」一詞在亞里士多德著作中的不同含義。同一個哲學家,讓海德格爾開始關注到了存在,也把胡塞爾引到意向性上,並由此引到內在轉向。

發現布倫塔諾的論文之時,海德格爾十八歲,住在他的家鄉梅斯基爾希,離弗萊堡不遠,但位於斯瓦比亞的多瑙河上游地區。這是一個安靜的天主教小鎮,聳立著一座極其誇張、地方風格濃郁的巴洛克教堂。與教堂冷峻的外表和小鎮周圍那肅穆的黑森林相比,教堂內部斑斕恣意的白色和金色,以及雲中的聖徒、天使和飛翔的小天使一起,帶給人一種欣喜的意外。

生於1889年9月26日的馬丁是家中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分別叫瑪麗和弗里茨。他們的父親弗里德里希是教堂的執事,全家人就住在教堂對面:他們的尖頂房子是並排三棟房子里最平淡無奇的中間那棟,現在仍然在那裡。馬丁和弗里茨從小就幫教堂幹些雜務,比如採花做裝飾,早晨爬上塔樓敲七下鍾。每個聖誕節,他們還會早早地起床,在家裡的聖誕樹旁喝完加奶咖啡,吃掉蛋糕之後,穿過小廣場,在凌晨4點之前來到教堂,敲響Schrecke-läuten(嚇人的鐘聲),把鎮上的居民叫醒。復活節時,他們不敲鐘,而是轉動手柄來讓小鎚子敲打木頭,製造出咯咯、嗒嗒的聲響。

鎚子敲擊木頭或金屬的聲音,回蕩在馬丁的世界裡,因為他父親也是鎮上的箍桶師傅,製作桶和其他器皿。(去網上隨便搜一下,我們就能發現,箍桶匠過去常常製作「酒桶、圓桶、吊桶、浴盆、奶油攪拌器、英制大桶、費爾金小桶、中號木桶、隆勒小桶、70到120加侖的大桶、煙斗、大啤酒桶、槍托、別針和小水桶」——一系列美好的物件兒,而今聽來卻像個依稀記得的夢。)兩個男孩會在伐木工經過之後,去附近的森林撿些他們父親用得上的木塊。海德格爾後來寫信給他的未婚妻,描述了他對箍桶作坊以及對他祖父的回憶——祖父是一位鞋匠,會坐在三條腿的工具上,就著玻璃燈罩里透出來的亮光,把釘子釘入鞋底。之所以對這些大書特書,是因為相較於很多別的作家,這些童年的畫面對海德格爾的一生都很重要;他從未拋棄對它們所喚起的那個世界的忠誠。

完成了「樂於幫忙的兒子」要乾的活兒後,馬丁會跑出去,經過教堂,穿過同樣浮誇的梅斯基爾希城堡的庭院,來到森林深處,坐在小道旁的一條粗製長凳上寫作業。長凳和小道能幫助他仔細思考正在學習的任何複雜課文;後來,每當他在艱難的哲學思考中陷入僵局,都會想著回到森林裡的那條長凳上,看看他的出路。他的思想總是充滿了黑森林的形象,森林裡斑駁的光穿過樹葉,照在敞開的小徑與林中的空地上。他會給他的書起《林中路》( )和《路標》( )這樣的名字,書頁間回蕩著鎚子的聲響與鄉村平和的鐘鳴,回蕩著鄉民的手工藝和體力勞作的分量與感覺。

就連——或者說尤其——在他最精妙的後期著作中,海德格爾也喜歡把自己想成一個謙卑的斯瓦比亞農民,在他的著作中又是劈又是砍。不過,他其實從來都不能算是平民的一員。從孩提時代起,他身上似乎就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他害羞、瘦小、黑眼睛,長著一張乾癟的小嘴,而且一輩子都不習慣與人對視。然而,他對他人卻有一種神秘的影響力。1999年,在BBC的一次電視訪談中,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回憶說,當梅斯基爾希的一位老人被問到是否還記得小時候的馬丁·海德格爾時,那個人答覆道:

「馬丁?是啊,當然記得他。」

「他那時候什麼樣?」

「Tscha(呃),」這人回答說,「我能說什麼呢?他是個子最小的,他是身體最弱的,他是最難管教的,他是最沒用的。但他卻統率著我們所有人。」

長大後,海德格爾上了神學院,之後去了海德堡學習神學。但他與布倫塔諾論文的相遇,使他迷上了亞里士多德,越來越多地疏遠了神學探索,而被哲學探究所吸引。他拿起弗萊堡大學圖書館裡那本胡塞爾的《邏輯研究》,借走後一直在自己的屋子裡放了兩年。看到胡塞爾的哲學毫不關涉上帝,他很是著迷。(儘管胡塞爾是個基督徒,但他沒有把信仰和研究混在一起。)海德格爾仔細研究了胡塞爾通過近距離描述和關注現象來進行研究的方法。

之後他追隨胡塞爾轉攻哲學,並做了幾年編外無薪的講師來勉強維生,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跟胡塞爾一樣,他也有了一個要他供養的家庭:1917年3月,他和埃爾芙麗德·佩特里結婚,生了兩個兒子,約爾克(Jörg)和赫爾曼(Hermann)。埃爾芙麗德是一位新教徒,因此他們照顧了各方各面:在民政廳辦了一場婚禮,然後又舉行了新教與天主教的宗教婚禮——但之後,兩人都與各自的教會完全斷了來往。海德格爾公開宣布不再認為自己是信徒,儘管在他的著作中,並不難找到對神聖事物的渴望。許多年之後,赫爾曼·海德格爾揭開了老早以前他從母親那兒聽來的一個秘密:他的真正父親不是馬丁·海德格爾,而是一位與母親偷情的醫生。

海德格爾早年在弗萊堡學習和教書期間,胡塞爾還不在那裡;1916年他甫一到來,海德格爾就有意討好他。最開始,胡塞爾以一種含糊而正式的方式來回應。但隨後,就像很多人那樣,他也被這位陌生的年輕人吸引住了。在戰爭結束之時,胡塞爾已經像海德格爾一樣熱衷於symphilosopheín(哲學會飲)——即一起討論哲學,他們那個圈子喜歡使用這個希臘詞。

在那時候,胡塞爾仍然沉浸在兒子戰死沙場的悲痛之中——而海德格爾跟胡塞爾的孩子們年紀相仿。(跟他們不同,他因心臟虛弱,沒有上前線,而是被委以了信件審查員和氣象站助手的任務。)年輕的海德格爾陪伴在身邊,對胡塞爾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影響。「哦,你的青春——讓我實在感到快樂」,他寫道。他一反常態地感情外露,在一封信里添加了三段附言,然後又責怪自己聽起來像個老話匣子。後來胡塞爾回想起來,還對海德格爾竟然讓他變得如此深情感到十分驚訝,但為什麼會這樣,並不難看出。1920年,在胡塞爾的六十一歲生日派對上,馬爾文娜·胡塞爾開玩笑地把海德格爾稱為「現象學的孩子」。海德格爾則興高采烈地配合著這個養子的角色,有時候以「親愛的父親般的朋友」作為寫信的抬頭。他有一回寫信感謝胡塞爾的招待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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