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戎 第296章 沸騰的陳家

陳煥和陳三喜怎麼想,陳力子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最關注的是,從今年六月邦泰海軍在達古潘建立據點開始,整個陳家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陳力子對陳家的過去,以及漢人與西班牙的恩恩怨怨可謂了如指掌。

陳家乃潮州人,隆慶開海之初,陳力子的祖父便流落至馬尼拉。那時西班牙剛在馬尼拉建立據點,根基並不牢靠,並在萬曆二年遭到了海盜林鳳的攻擊,形勢岌岌可危。

令西班牙人意想不到的是,福建巡撫劉堯誨居然派兵助陣,共同圍剿林鳳。

林鳳勢不可支,率余兵遁走。

大明與西班牙在合作中建立了一定信任關係,並於萬曆四年准許漳州請引的船隻前往馬尼拉貿易。大明與西班牙的貿易總額迅速攀上了一個高度,憑藉著絲綢、生絲及瓷器等硬通貨,大明從馬尼拉運回了大量的白銀,造成了大明國內的第一次通貨膨脹。

呂宋島資源豐富,且多金礦,開發比較容易,但當地土人既懶且笨,西班牙人無法,只好大肆從大明招攬漢人至呂宋島墾殖。

陳力子的祖父牢牢地把握了這次機會,迅速聚斂了大量的財富,與李家、王家一起成為了馬尼拉首屈一指的大豪富。

漢人數量急劇增加,又掌控了馬尼拉的經濟命脈,引起了西班牙當局的極度恐慌。西班牙逐漸改變了招徠漢人的既定戰略,開始加大對漢人的盤剝和限制,並在刀槍的保護下,任意役使漢人。

驕傲的漢人哪能忍受西班牙的歧視性待遇?於萬曆二十一年,在潘和五的率領下,發動海上起義,殺死西班牙總督達斯麻雷那斯。西班牙人終於下定了決心,於萬曆二十五年開始驅逐漢人,並且在萬曆三十一年發動了大屠殺,兩萬多名漢人死於非命。

當時,陳力子不過十多歲,其父親提前感到了危險,將其送至巴達維亞躲藏,方才逃過一劫,而陳力子家人,除了幾個忠僕外,全部遇難。

「此仇不報,枉為人子!」十五歲的陳力子,在巴達維亞咬破了手指,在絹帛上寫下了血書!

此次屠殺後,西班牙人發現,離開了漢人,稅收大幅度下跌,整個呂宋島的統治一片混亂。不得已,西班牙人又開始招徠漢人,他們的企圖非常明顯,就如種植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再等著下一茬。

早就看透西班牙人歹毒本質的陳力子不避威信,毫不猶豫地返回了馬尼拉,他的信條就是血債血償。經過數十年的努力,又重新建立了陳氏家族,重新成為漢人中的翹楚。

這數十年,常人難以體會到,陳力子的心理壓力有多大,吃了多少苦。這些痛苦和壓力幾乎把他逼瘋,他甚至還想,與其活著這麼痛苦,還不如在萬曆三十一年痛痛快快地反抗一把。

陳力子非常清楚,隨著漢人的經濟實力越來越龐大,距離西班牙人割韭菜的時間已經不遠了!為此,陳力子焦慮無比,他不僅暗中聯絡李家、王家,還瞄上了實力日趨壯大的鄭芝龍。

後來料羅灣大海戰,荷蘭人慘敗。陳家、李家和王家無不欣喜若狂,秘密派遣使者前往鄭芝龍處,不僅提供了大量的獻金,還積極遊說鄭芝龍攻打馬尼拉。

然而,李家和王家謀事不密,被西班牙人偵知,幾乎全部遭到屠滅。而且,西班牙人明顯加強了對陳力子的監控,讓陳力子寸步難移。

反抗西班牙人的行動遭到了重大挫折,一度讓陳力子喪失了信心,整個人一下子老了數十歲,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就像六七十歲的老頭。

正當陳力子灰心喪氣,試圖舉族遷移之時,忽然從廣東傳來了最強音。

「南洋乃大明之南洋,絕不允許大明以外的任何人染指!」

「無論身在何處,只要說著華夏的話、穿著華夏的衣服、心裡向著華夏,都是華夏子民!」

「邦泰將在兩年之內組織艦隊驅逐西班牙人……」

當陳力子聽到這些話時,四十多歲的年紀了,抱著老婆小妾哭得跟孩子似的。

他知道,他的希望終於有了著落。

這麼多年來,陳力子親身經歷了親人喪逝,目睹了這麼多的屠殺,他學會了謹慎,學會了忍耐。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他完全可以繼續等下去。

如同螞蟻撕咬般的煎熬下,他終於熬到了頭。今年六月,邦泰海軍輕鬆地建立了達古潘據點,並派出大量人力開闢了密林小道,將達古潘和馬尼拉連接起來。

而且,更讓陳力子吃驚的是,他居然見到了故人之子:李思明,還得知,李思明在邦泰海軍任參軍總管!狂喜的陳力子與李思明密議數日,敲定由陳力子為馬尼拉附近的抵抗者提供糧食,共同抗擊西班牙人。

陳力子還知道,僅僅在三個月內,馬尼拉附近的精銳戰兵已經超過了一千五百多人,他們手持著鋼弩,穿越在密林之間,到處獵殺西班牙人和焚毀西班牙人的莊園,將馬尼拉附近攪得一塌糊塗。

陳力子信心爆棚,他相信,有了這一千五百多人,進攻馬尼拉或許不足,但將西班牙人堵在城內應該不是難題。

於是,陳力子的膽子越來越大,不僅獨立承擔了精銳戰兵的軍糧供應,還派人通過密林小道購買了大量的軍械武器,每日厲兵秣馬,訓練手頭的家丁。

與此同時,陳力子大力加強陳家莊園的防禦設施建設,除了尚未樹旗外,幾乎公然告知西班牙人,老子要造反了。

陳力子再世為人,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但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陳力子還是將他的兒子陳煥送至達古潘,以防萬一。

可是,當陳煥再一次活蹦亂跳地出現在他眼前時,他的眼睛幾乎瞪得比銅鈴還大。

陳力子臉色陰沉,緊盯著陳煥,眉頭皺得幾乎可以蓄下一汪清水,低聲嘶吼道:「說!為何又滾回來?」

陳煥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他知道,這個時候的父親最為可怕。縱然他在心裡已經盤算了許久,想好了許多託辭,但被陳力子一嚇,全部忘在了腦後,只是低著頭,小聲叫了一句:「爹……我……」

「我什麼我?」陳力子幾乎處於暴走的邊緣,不去理會陳煥,轉頭盯著陳三喜,「三喜!你是半老了事的人!我是怎麼吩咐你的?」

陳三喜嚇得膝蓋一軟,趕緊跪了下來,顫抖道:「老爺,我……」

陳煥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一股勇氣,朗聲打斷陳三喜的話:「爹,這事怪不得陳三哥,都是我自作主張!」

陳力子的臉更加陰沉,走到陳煥面前,一腳將陳煥揣得撲倒在地,厲聲道:「你倒出息了,敢不聽爹的話!」

說完,正準備往陳煥身上繼續踹去,突然從偏廳傳來一聲驚呼:「爹……」

話音剛落,一個梳著茴香髮髻的秀美女子,顯得活力十足,三兩下躍到陳力子面前,擋住了他的這一腳。

陳三喜見這女子躍出,終於鬆了一口氣,有了這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陳天瑤出現,陳力子的火氣定然被憋在心裡發不出來。

陳天瑤將陳煥從地上扶起,頗為生氣地指責道:「爹,你要責罰弟弟,好歹得讓他分辯幾句,這樣一句話不說,就直接踹他,娘又該難過了!」

陳力子髮妻王氏,與陳力子共患難多年,其見識、眼光不凡,甚得陳力子敬重,以至於外界盛傳陳力子懼內。

現在陳力子聽女兒提到王氏,不由得內心泛出一絲苦澀之意,揮了揮手,下令道:「都退下!」

下人們眼觀鼻、鼻觀心,不敢露出一絲不敬之意,剎那間走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了陳力子三人。

陳天瑤卻沒有放過陳力子的意思:「爹!既然您這麼信任邦泰,在莊園勤修武備,大肆購買武器,卻為何事到臨頭卻又猶猶豫豫,留下後路?如果說爹從心裡不信任邦泰的話,卻又為何把陳家置於危險之境?」

陳力子平日就非常寵愛陳天瑤,見陳天瑤思路清晰,說得句句在理,不由得多看了陳天瑤一眼,心道,這天瑤倒是繼承了她母親的眼光和見識,就是做事常衝動,有點不顧後果。

這時,陳煥也說道:「爹,我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爹這幾十年來的苦楚,我都知道。我想問爹一句,萬一這次失敗,爹願意看著兒子重複您的老路么?」

此話一出,猶如一擊重鎚一般,敲打在陳力子的胸口。是啊,回想這幾十年,自己在家仇的壓力之下,幾乎喘不過氣來,唯有拚命做事,方才能減緩內心的仇恨和痛苦。萬一失敗,自己真的忍心看著兒子在煎熬中度過一輩子么?

陳力子灰心不已,搖了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唉……你們知道什麼!西班牙、荷蘭和葡萄牙結成了聯盟,共同應對邦泰……」

陳煥和陳天瑤大吃一驚,失口道:「這怎麼可能!」

兩人心頭,平白增添了無數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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