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際遊絲—讀卡爾維諾

[塔羅紙牌]

一群看來都十分古怪的人,穿越了一片密林,來到了一座神秘的城堡。而這次穿越,是以每個人失去說話能力為代價的──圍著餐桌而坐的人,忽然發現自己失聰變聾。但他們每個人都有著強烈的向他人傾訴的慾望。此時,大概是城堡的主人,拿出了一副塔羅紙牌放在了桌上,這副牌一共七十八張,每張上都印有珍貴的微型畫,有國王、女王、騎士、男僕、寶杯、金印、寶劍和大棒等。他示意,每一個願意講述自己故事的人,都可以通過塔羅紙牌上的圖案,來向他人講述自己的故事。紙牌上的圖案,可以充當一個乃至幾個角色和不同的意思——在不同的組合中,它們代表不同的角色和不同的意思。於是遊戲開始,就憑這七十八張紙牌,他們分別講述了「受懲罰的負心人」、「出賣靈魂的鍊金術士」、「被罰入地獄的新娘」、「盜墓賊」、「因愛而發瘋的奧爾蘭多」、「阿斯托爾福在月亮上」等奇特的故事。

這就是卡爾維諾的小說《命運交叉的城堡》。

在《命運交叉的飯館中》,他繼續使用這副紙牌。那些因穿越密林而失去言語的人紛紛搶著可以表述他們各自心中故事的紙牌,又講了「猶豫不決者」、「復仇的森林」、「倖存的騎士」、「吸血的王國」等奇特的故事。

這七十八張可以任意進行組合的紙牌,似乎無所不能。它完全可以替代語言,完成對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物、所有事件和所有意思的表達,並且極其流暢,使在場人心領神會。

無論是哪一組、哪一系列,它們總會在一點上發生交叉,即在一個點上,呈現出他們具有共同的命運。

「飯館」的組合原則與「城堡」有別。

卡爾維諾還想寫《命運交叉的汽車旅店》。但不再是用塔羅紙牌,而是借用一張報紙上的連環畫版。那些在汽車旅店中因一場神秘的災難而嚇得不能言語的人,只能指著連環畫的畫面向他人講述:他們每個人的講述路線不一樣,或是跳著格講,或是按豎線講,或是按橫線講,或是按斜線講。

卡爾維諾是我所閱讀的作家中最別出心裁的一位作家。在此之前,我以為博爾赫斯、納博科夫、格拉斯、米蘭·昆德拉,都屬於那種「別出心裁」一類的作家。但讀了卡爾維諾的書,才知道,真正別出心裁的作家是卡爾維諾。他每寫一部作品,幾乎都要處心積慮地搞些名堂,這些名堂完全出乎人的預料,並且意味深長。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哪一位作家像他那樣一生不知疲倦地搞出一些人們聞所未聞、想所未想的名堂。這些名堂絕對是高招,是一些天才性的幻想,是讓人們望塵莫及的特大智慧。

我總有一種感覺,卡爾維諾是天堂里的作家。對於我們而言,他的作品猶如天書。他的文字是一些神秘的符號,在表面的形態之下,總有著一些神秘莫測的奧義。我們在經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閱讀經驗。他的文字考驗著我們的智商。他把我們帶入一個似乎莫須有的世界。這個世界十分怪異,以至於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我們總會有一種疑問:在我們通常所見的狀態背後,究竟還有沒有一個隱秘的世界?這個世界另有邏輯,另有一套運動方式,另有自己的語言?

《看不見的城市》不是我們通常所見到的小說──

忽必烈汗的帝國,疆土遼闊無垠。他無法對他的所有城市一一視察,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天下究竟有多少座城市。於是他委託義大利的旅行家馬可·波羅代他去巡視這些城市,然後向他一一描述。這個基本事實是虛假的。

現在,忽必烈汗與馬可·波羅坐到了一起。馬可·波羅開始講他所見到的城市──嚴格來說,不是他所見到的城市,而是他所想像的城市。小說在格式上,用兩種字體進行。一種字體呈現忽必烈汗與馬可·波羅的對話,一種字體純粹呈現馬可·波羅所描繪的城市,後者有許多個片段。這些片段都是各自獨立的。我們可以將它們當作優美的散文來閱讀,而幕間式的忽必烈汗與馬可·波羅的對話,則充滿詩意與哲理,像莎士比亞戲劇的台詞,十分精彩。

這些城市只可能在天國,而不可能在人間。它們美麗、充滿童話色彩:「一座台階上的城市,坐落在一個半月形的海灣,常有熱風吹過那裡。……一個像大教堂那麼高的玻璃水池,供人們觀看燕魚游水和飛躍的姿態,並由此占卜吉凶;一棵棕櫚樹,風吹樹葉,竟彈奏出豎琴之聲;一座廣場,馬蹄形環繞著大理石桌子,上面鋪了大理石檯布,擺著大理石制的食品和飲料。」又一座城市,這是一座「月光下的白色的城市,那裡的街巷互相纏繞,就像線團一樣」。這座城市的建造,只是復現人們在夢境中所看到的。又一座城市,這座城市非常奇怪:沒有牆壁,沒有屋頂也沒有地板,只有像樹林一般的管道,每根管子的末端都是水龍頭、沐浴噴頭、虹吸管或溢流管。這番情景使人聯想到一定是水管工在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之後還未等到泥瓦工來到便先撤了,而實際上泥瓦工永遠也沒有到場。這是一幅後現代主義色彩濃厚的畫。又一座城市,這座城市顯得神秘莫測:城中有一塊地毯,而你如果細心觀察,將會發現這座城市全都反映在這塊地毯上,絲毫不差。再來看一座城市,它的名字叫貝爾薩貝阿。這座城市的居民相信,實際上有三座貝爾薩貝阿,除了地上一座,另一座在天上,那是一座黃金之城,有白銀的門鎖和鑽石的城門,一切都雕鏤鑲嵌。還有一座則在地下。……

全書九章,共敘述城市五十五座。

書中的所有數字,都具有隱喻性與象徵性。

這是些「看不見的」城市。他們是馬可·波羅和忽必烈汗想像的產物。這兩個人,是幻想家,是激情主義者,同時也都是詩人。他們坐在那裡,海闊天空。忽必烈汗在馬可·波羅的想像中又進一步想像,同樣如此,馬可·波羅也在忽必烈汗的想像中展開更遼闊的想像空間。忽必烈汗本是一個聽者,但經常忘記他的角色而打斷馬可·波羅:你且停住,由我來說你所見到的城市。

像風箏一樣輕盈的城市,像花邊一樣通透的城市,像蚊帳一樣透明的城市,像葉脈一樣的城市、像手紋一樣的城市……這些城市絡繹不絕地出現在他們的想像里。它們顯示著帝國的豪華與豐富多彩,同時也顯示著帝國的奢侈與散亂。

天要亮了,馬可·波羅說,陛下,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所有城市都向你一一描述了。可忽必烈汗說,不,還有一座城市你沒有說──威尼斯。馬可·波羅笑了,你以為我一直在講什麼?在我為您描述的所有城市中,都有威尼斯。

作品最後回到了一個沉重的耐人尋味的主題上。這個主題是為天下所有不可一世的偉大君王所設定的:當他獲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時,他同時失去了所有;一顆最偉大的靈魂,同時也是一顆最空虛的靈魂。

也許卡爾維諾的文字最使我們感興趣的並不是思想,而是詩性、童話色彩、遊戲性、汪洋恣肆的才情四溢等。而形式上的別具一格,自然吸引了我們的注意。

《命運交叉的城堡》、《看不見的城市》、《阿根廷的螞蟻》……這些作品給了我們一個啟示:小說不僅是在內容上還有極大的可能性,在形式上也有極大的可能性──甚至有無限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大到如塔羅紙牌一樣,可以有無窮無盡的變化。

在形式上大做文章,這是卡爾維諾與一般小說家的區別。他的一生都在追求小說形式上的創新。他要將自己的小說在形式上做得一篇與一篇不一樣,每一篇的形式都是一個獨創。在他看來,這樣做是完全可能的。如果他沒有在一九八五年去世而活至今日,他可能還會給我們帶來多少種新穎而別緻的小說形式呢?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的偉大。因為,一個不將心思花在形式上,而只是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作品的生存經驗的透徹與思想的深邃方面的小說家,一樣是偉大的。他們就在那些長久延用的古老的、經典的小說形式中,照樣達到了一個令人仰止的小說境界。這猶如一粒王冠上的鑽石,是包在手帕中還是放在木盒裡都不能影響鑽石本身的價值一樣。但,我們應當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有些形式是與內容無法分解的,如美學家們所說的,是「有意味的形式」。這些形式我們就應另當別論了。也許說一些藝術品,可以顯得更為直觀:那些看上去僅為形式的雕塑,它們在我們的感覺里,究竟是內容還是形式的呢?我們無法將這兩者剝離。當初建造埃及金字塔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現代的種種猜測僅僅就是猜測。我以為這種猜測是毫無意義的──除非是那些科學家想從中獲取什麼。因為在我看來,當它出現在我們視野里時,它是純粹的。我們根本不想知道它的內容──它用於什麼,因為,作為一種形式,它已經在精神上給我們造成強烈的震撼,它的內容已經大得無邊、深得無底。我們的結論是:偉大的形式也就是偉大的內容。

卡爾維諾的形式本身就是對存在方式的提煉。它的這些形式總是在無聲地向我們說明著什麼──是關於存在的種種特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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