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柵欄

每個人的童年都會有一些微妙、朦朧、撲朔迷離的感覺。這些感覺會沉澱在記憶的茫茫黑海之中,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星火花熄滅前的頃刻,還會突然浮現,然後像夏日黃昏時的落霞,向寧靜的西方天空瀰漫開來,於是時間倒流,這個人又夢幻般地回到了稚拙、清純、金澤閃閃、充滿花朵氣息的童年時代。

小時候,我喜歡我的女老師……

我父親是一所農村小學校的校長。我們家就跟隨著他,安在這所小學校里。

我七歲那年,她從城裡師範學校畢業後分到了父親的學校。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我們家門前。當時,門前那棵梔子樹開花了,一樹純白的花朵。她就站在它下面,翹首望著其中一朵盛開著的。她的膚色很白,跟梔子花的顏色十分相近。十點鐘的太陽正從天上斜照下來,她滿臉陽光。陽光下,她臉上的茸毛閃著淡金色,像一枚剛剛成熟的桃子。對於那對眼睛,我當時只覺得我從未見到過,但卻說不出感覺。後來多少年,那對眼睛時時浮現,但也始終不能用語言將它們表述。前年,我到南方一個山青水秀的風景區去遊覽,偶然間又獲得了那種感覺。當時,我正跳到一條清澈的山溪中的一塊石頭上,剛要用手撩水玩,卻又忽然停住了:深深的、涼匝匝的水底,有兩卵黑亮的石子,本是溪水被微風所吹,輕輕波動,但我卻覺得是那兩卵黑石子像謎一樣在閃動。就在那藍藍的山溪里,我又看到了她的眼睛。

「這花真好看。」她說。空氣似乎立即變得甜絲絲的。

我獃獃地坐在門檻上,嘴裡正很不雅觀地啃著一大塊白薯干,趁她沒注意,我把那塊白薯干悄悄地塞進懷裡。

「這花真好看!」

我轉身進屋搬出一張凳子,爬上去,把那朵花摘了,又跳回到地上,把它送到她面前。

她接過那朵清香清香的梔子花,朝我一笑:「你是校長家的?」

我點點頭。

她把花戴在了頭上:「好看嗎?」

我點點頭。

「以後我每天摘一朵,行嗎?」

我點點頭。

她又朝我一笑,走了。

過不一會兒,前面的屋子裡傳來了輕輕的、水一樣的歌聲。現在想起來,她並不會唱歌。我也從未聽到過她真正地唱過歌。但,她的聲音我卻是永遠忘記不了。那聲音純靜而歡樂,像是從心的深處細細地流出,像是月光灑在夜晚的田野上。

她是在她的宿舍里唱的。後來,我常常聽到她唱。她一唱,我就坐到門檻上去啃白薯干。啃著啃著,不知為什麼停住了,待一串口涎「噗嗒」掉到手面上,才又拉回魂兒來繼續啃。

後來,來了一個吹笛子的男人,我就只能聽到笛子聲了。

在她的宿舍與我們家之間,沒有一堵高牆,只有一道矮矮的木柵欄。

那天,我從外婆家回來,就覺得在綠樹中間忽然地有了一道閃光,定睛一看,發現那道木柵欄忽然都變成了白色。

是她從父親那裡要來了一桶白漆刷成的。

正是秋天,地上到處開著淡藍色的野菊花,映襯得那道白柵欄更加好看……

當她站在講台上,微微羞澀地朝我們笑時,我才知道,她現在是我們的語文老師。

一年級小學生最難管教,一個個都是不安分的猴子,坐沒坐樣,站沒站相,凳子沒有被屁股焐熱,就刺鬧鬧地難受。這時,就會做些小動作。記得小時候做作文,做到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痛改前非的情感時,每每總要來這麼一句:「我以後一定不做小動作。」其他孩子幾乎也是千篇一律地有這麼一句。這次的作文里有這麼一句,下一次的作文里依然還會有這麼一句,可見小動作是那個年紀上最容易犯的毛病。只有那麼十分鐘的安靜,就開始捏鼻頭,扭身體,抓耳撓腮,像是滿屋裡蚊蚋橫行。要不就交頭接耳,或在桌肚裡玩玻璃球和從家中箱底里盜出的銅板。老師說些什麼,乾脆全沒聽見。小時還尤其善於流鼻涕,一走神,那鼻涕就雙雙「過河」了。不知是誰「嗤」的一聲,於是大家都忽然想起了鼻涕,教室里便「颯颯」有聲,像夜風掠過林梢。這時再抬頭看,講台上的老師正把目光從眼鏡上方射出來,狠狠的。我們屏住呼吸,把眼睛瞪得燈盞一般,意思是說:我們在聽呢!過一會兒,教室里就又開始動作起來,起先聲音如蠶食桑葉,最後就如同雨滴紛紛打在芭蕉葉上,盛時,教室里「轟轟嗡嗡」,像遠處傳來的山洪聲。

誰也不願教一年級。

她來了,並且還微笑。過去的幾個老師大概都不會笑,因為我們就沒瞧見他們笑過。她頭上戴著梔子花,不一會兒,教室里就飄起淡雅的清香。我們沒有做小動作,以後一直也沒有做。幾十雙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她。看她的眼睛,看她說話時彎曲的嘴形,看她捏著粉筆的手——她用三根手指捏粉筆,無名指和小拇指像蘭花的花瓣兒開著。我們只看見她,卻聽不見她的聲音——不,聽見她的聲音了,僅僅是聲音而已,但不知她說了些什麼。

當時,我們傻乎乎的樣子一定非常可笑。

而且,我們竟然沒有鼻涕了。其實鼻涕還是有的,只是不願讓她看見,用勁把它憋住罷了。

只要她一進教室,教室就像秋天的池塘那麼安靜。

可是期中考試,我們考得糟不可言,及格的才四五個人。父親把她找了去,態度和藹地問了情況。晚上,隔著那道白色的柵欄,我聽見她在宿舍里哭了。

她再進教室時,不笑了。她從前排第一個孩子問起:

「為什麼沒有考好?」

那孩子叫大國。他只顧看著她的眼睛,卻不回答。

「問你哪!為什麼沒有考好?」她生氣了。她生起氣來時,我們就會覺得她更好看。

大國結結巴巴:「我……我上課看你……」

「看我?看我什麼?」

「看你眼睛了!」

她想笑,但卻用潔白的牙齒咬住了嘴唇。她挨個問下去,回答如出一轍:

「我看你的眼睛了!」

當我低著頭也這麼回答時,我聽見了她急促的喘氣聲。過了一會兒,她罵了一句:「你們是群壞蛋!我不教你們了!」我們抬起頭來時,她已經跑出了教室。

我們坐在那裡半天沒動,心裡感到非常害臊和難過,一個個像罪犯似的耷拉著腦袋。我們來到她的房間門口,靠著牆壁,一個挨一個地站著往她的門口擠。被擠到門口的,轉身又擠進來,實在擠不進來的,就跑到隊伍的尾巴上再拚命往門口擠。有幾個女孩把耳朵貼到門上聽,然後小聲說:「她哭了。」於是一個傳一個,像傳口令似的傳下去,「她哭了。」「她哭了。」「她哭了。」……

門打開了,她走了出來。

我們趕緊像一群小耗子閃到一邊。

她輕聲問:「以後上課,你們還看我的眼睛嗎?」

我們全體立直了身子,幾乎同時像呼口號一樣:「不——看——了——!」

她既文靜又活潑,常和我們一起玩。玩起來,她純粹是一個孩子,混在我們中間,她忘了她是老師。她有時把我們帶到空曠的田野上,我們就像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圍繞著她。她跑到哪兒,我們就呼呼地跟到哪兒。有時,她忽然跑起來,我們就歡叫著追趕她。見我們追不上了,她又回過頭來望望。待快要追上她了,她又跑了。那回我去東北,在森林裡追一頭小鹿,就又想起她這副形象來。那小鹿伶俐可愛,用溫柔而淘氣的眼睛望著我。我向它走去,它又活活潑潑地跑了,像股輕風,像團柔雲。可是跑了一陣,它又停住,回頭望著我,那樣子很讓人憐愛。

她喜歡我們,尤其是我。

據母親講,我小時候長得很體面,十分討人喜歡。兩歲之前,我就很少在家喝母親的奶,因為總是被鄰居家抱了去玩,然後從這家傳到那家,能順著河邊傳出去一里多地。餓了,就喝也正在奶孩子的其他母親的奶。母親自己的奶水將衣服洇濕了,脹得受不了時,就沿著河邊去找我,總要找半天才能把我找回家。七歲時,我很懂事了,說話很甜,品行不惡,不會罵人,很少做討人嫌的壞事。大概是因為這些因素,所以她很喜歡我。

也正是這份喜歡,她讓我生了一場病——

她家離這兒有十里地。每個星期六下午,她差不多都要回家去。她又要回去了,忽動了念頭,將手放在我的肩上,對我母親說:「我帶他去我家,行嗎?」

母親同意。

她又低頭問我:「去嗎?」

我連忙點點頭。

我跟著她,高高興興地走了十里路。

她也很高興,一路上老輕聲唱歌,還不時地順手掐一兩根已經枯萎了的狗尾巴草。

那時候沒有電視,晚飯後洗洗腳,嗑嗑瓜子,就得睡覺。她家不窮,可也不能為我一個八歲的小孩專支一張鋪,再說農村也沒有這個習慣,來個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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