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誅犬

一九九四年春天,我在日本東京井之頭的住宅中躺著翻看捷克流亡作家米蘭·昆德拉的一部作品,無意中發現他說了這樣一句話:世界上的許多暴力行動,是從打狗開始的。這一揭示,使我大吃一驚,並不由得想起一九六七年春天的一個故事。

那時我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

但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卻並不是我,而是油麻地鎮文化站的站長余佩璋。

這個余佩璋不太討人喜歡,因為他有空洞性肺結核。他有兩種行為,總令人不快。一是他天天要用幾乎是沸騰的開水燙腳。他常組織班子演戲,那時,他就會跟油麻地中學商量,將我借出來拉胡琴。與他在一起時,總聽到他半命令半央求我似的說:「林冰,肯幫我弄一壺開水嗎?」燙腳時,他並不把一壺開水都倒進盆中,而是先倒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二分幾次續進去,這樣,就能保持盆中的水在很長的時間裡都還是燙的。燙腳在他說,實在是一種刻骨銘心捨得用生命換取的享受。他用一條小毛巾,拉成細細一股,浸了開水,兩手各執一端,在腳丫之間來回地如拉鋸似的牽、搓,然後歪咧著個大嘴,半眯著雙眼,「哎呀哎呀」地叫喚,其間,夾有發自肺腑的呻吟:「舒服得不要命啦!」一雙腳燙得通紅。殺癢之後,他蒼白的臉上顯出少有的健康神色,烏嘴唇也有點兒紅潤起來。他說:「腳丫子癢,我就不怕。一旦腳丫子不癢了,我就得往醫院抬了。」果真有幾回腳丫子不癢了,他的病爆發了,口吐鮮血,抬進了醫院。他的另一種行為,是讓人更厭惡的。當大家團團圍坐一張桌子共食時,他很不理會別人對他的病的疑慮與害怕,先將臉盡量垂到盛菜的盆子上嗅著那菜的味道,然後抓一雙筷子,在嘴中很有聲響地嗍一下,便朝盆里伸過去。叫人心中發堵的是,他並不就近在盆邊小心地夾一塊菜放入自己的碗中,不讓人家有一盆菜都被污染了的感覺,而是用大幅度的動作,在盆中「嘩嘩」攪動起來,攪得盆中的菜全都運動起來,在盆中間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這時,他再嗍一下筷頭,再攪。嗍,攪;攪,嗍……那樣子彷彿在說:「我讓你們大家也都吃一點結核菌,我讓你們大家也都吃一點結核菌……」大家心中都梗了一塊東西去吃那盆中的菜。吃完了,心裡滿是疑問,過好幾天,才能淡忘。我理解他這一舉動的心思:他是想說,他的病是不傳染的,你們不用介意;他想製造出一種叫眾人放心的輕鬆氣氛來。

他也感覺到了別人的疑慮,平日里常戴一個口罩。他臉盤很大,那口罩卻又很小,緊緊地罩在嘴上,總讓人想起耕地的牛要偷吃田埂那邊的青莊稼而被主人在它的嘴上套了一張網罩的情景。

他很想讓自己的病好起來。他知道,得了這種病,吃很要緊。他穿衣服一點兒不講究,家中也不去添置什麼東西,拿的那些工資都用在了吃上。油麻地鎮的人每天早上都能看見他挎一隻小籃子去買魚蝦。他還吃胎盤,一個一個地吃,用水洗一洗,下鍋煮一煮,然後蘸醬油吃。

油麻地鎮上的人說:「余佩璋要不是這麼吃,骨頭早變成灰了。」

他決心把病治好,但沒有那麼多的錢去吃,於是就養了一群雞。文化站有一個單獨的院子,這兒既是文化站,又是他家的住宅。院子很大,幾十隻雞在院子里跑跑鬧鬧,並不讓人嫌煩。余佩璋要了鎮委會食堂的殘羹剩飯喂它們,喂得它們肥肥的。每隔一段時間,余佩璋就關了院門,滿院子攆雞,終於捉住一隻,然後宰了,加些黃芪煨湯喝。

但這兩年他很煩惱:老丟雞。起初,他以為是黃鼠狼所為,但很快發現是被人偷的。油麻地鎮很有幾個偷雞摸狗的人,八蛋就是其中一個。他守過幾次夜,看到底是誰偷了他的雞。但那幾夜,油麻地鎮卻表現出一副「夜不閉戶,道不拾遺」的文明樣子來。而他一不守夜,就又丟雞。他便站在文化站門口,朝鎮上的人漫無目標地罵:「媽的,偷雞偷到我文化站來了!誰偷的,我曉得的!」

這一天,他一下兒丟了三隻雞。

他罵了一陣,沒有力氣了,就癱坐在文化站的門口不住地咳嗽。

有幾條公狗在追一條母狗,那母狗突然一回頭,惡聲惡氣地叫了兩聲,那些公狗便無趣地站住了。可當母狗掉頭又往前走時,那些公狗又厚皮賴臉地追了上去。母狗大怒,掉過頭,齜著牙,在喉嚨里嗚咽了兩聲,朝一隻公狗咬去,那隻公狗趕緊逃竄了。

余佩璋看著,就覺得心一跳,爬起來,回到院子里找了一塊木板,在上面寫了八個大字:內有警犬,請勿入內。然後將木板掛在了院門口。他往後退了幾步,見木板掛得很正,一笑。

一個消息便很快在油麻地鎮傳開了:文化站養了一條警犬。油麻地中學的學生也很快知道了,於是就有很多同學膽戰心驚地在遠離文化站大門處探頭探腦地張望。誰也沒有瞧見什麼警犬,但誰都認定那院子里有條警犬。油麻地鎮有很多狗,但油麻地鎮的人只是在電影里見過警犬。因此文化站里的警犬是通過想像被描繪出來的:「個頭比土種狗大幾倍,一站,像匹馬駒。叫起來,聲音『嗡嗡』的,光這聲音就能把人嚇癱了。一縱一縱地要朝外撲呢,把拴它的那條鐵鏈拉得緊繃繃的。」

那天我和我的幾個同學在鎮上小飯館吃完豬頭肉出來,遇著了余佩璋。我問:「余站長,真有一條警犬嗎?」

他朝我笑笑:「你個小林冰,念你的書,拉你的胡琴,管我有沒有警犬!」

街邊一個賣魚的老頭說:「這個余站長,絕人,不說他有狗,想讓人上當呢。」

余佩璋再也沒有丟雞。

可余佩璋萬萬沒有想到會有一場打狗運動。

打狗是人類將對人類實行殘忍之前的預演、操練,還是因為其他什麼?打之前,總得給狗羅織罪名,儘管它們是狗。這一回的罪名,似乎不太清楚。大概意思是:狗跟窮人是不對付的;養狗的全是惡霸地主,而他們養的狗又是專咬窮人的。人們腦子裡總有富人放出惡狗來,衝出朱門,將乞討的窮人咬得血肉模糊的情景。狗是幫凶,理應誅戮。這理由現在看來很荒唐,但在當時,卻是一個很嚴肅的理由。上頭定了期限,明文規定,凡狗,必誅,格殺勿論,在期限到達之前必須將其滅絕。油麻地鎮接到通知,立即成立了一個指揮部,鎮長杜長明指定管民兵的禿子秦啟昌為頭。考慮到抽調農民來打狗要付報酬,於是請油麻地中學的校長汪奇涵做副頭,把打狗的任務交給了正不知將激情與殘忍用於何處的油麻地中學的學生們。我們一人找了一根棍子,一個個皆露出殺氣來。炊事員白麻子不再去鎮上買菜,因為秦啟昌說了,學生們打了狗,二分之一交鎮上,二分之一留下自己吃狗肉。

油麻地一帶人家愛養狗,總見著狗在鎮上、田野上跑,天一黑,四周的狗吠聲此起彼伏。這一帶人家愛養狗,實在是因為這一帶的人愛吃狗肉。油麻地鎮上就有好幾家狗肉鋪子。到了秋末,便開始殺狗;冬天殺得更多。狗肉烀爛了,澆上鮮紅的辣椒糊,一塊一塊地吃,這在數九寒冬的天氣里,自然是件叫人滿足的事情。這段時間,常見路邊樹上掛著一隻只剝了皮的血淋淋的狗,涼絲絲的空氣里總飄散著一股勾引人的血腥味。

油麻地中學的學生一想到吃狗肉,都把棍子抄了起來。大家來來回回地走,滿眼都是棍子。

汪奇涵說:「見著狗就打。」

我們組織了許多小組,走向指定的範圍。狗們沒有想到人居然要滅絕它們,還如往常一樣在鎮上、田野上跑。那些日子,天氣分外晴朗,狗們差不多都來到戶外嬉鬧玩耍。陽光下,那白色的狗,黑色的狗,黃色的狗,閃著軟緞一樣的亮光——我們的視野里有的是獵物。幾遭襲擊之後,狗們突然意識到了那無數根棍子的意思,立即停止嬉鬧,四下逃竄。我們便很勇猛地向它們追殺過去,踩倒了許多麥苗,踩趴了許多菜園的籬笆。鎮子上,一片狗叫雞鳴,不時地有雞受了驚嚇,飛到了房頂上。

鎮上的老百姓說:「油麻地中學的這群小狗日的,瘋了!」

我拿了棍子,身體變得異常機敏。當被追趕的狗突然改變方向時,追趕的同學們因要突然改變方向而摔倒了許多,而我幾乎能與狗同時同角度地拐彎。那一頃刻我覺得自己的動作真是瀟洒優美。彈跳也極好,遇到水溝,一躍而過;遇到矮牆,一翻而過。

在油麻地鎮的橋頭,我們遇到了一隻很兇的獅子狗。這獅子狗是灰色的,個頭很大,像一隻熊。它齜牙咧嘴地向我們咆哮著,樣子很可怕。見我們朝它逼近,它不但不逃跑,還擺出一副隨時撲咬我們的架勢。

「女生靠後邊站!」我拿著棍子一步一步地向獅子狗靠攏過去。

獅子狗朝我狂吠著。當我的棍子就要觸及到它時,它朝我猛地撲過來。我竟一下兒失去了英勇,丟了棍子,扭頭就逃。

有個叫喬桉的同學笑了起來,笑得很誇張。

獅子狗抖動著一身長毛,一個勁地叫著。它的兩隻被毛遮掩著的模糊不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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