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映日荷花 第335章 銅錢的故事

顧水生不是沒有見過銀子的人,但是看著滿滿一大箱子的白銀擺在他面前,心頭仍舊止不住地跳。應該說,這是他頭一回過手這麼大筆銀兩。

「兩千四百兩現銀,一百五十斤,都是九七粗絲松紋銀。你家徐掌柜是個爽快人,我也不能小氣。商定好的運價不易變動,成色上便盡我所能了。」安掌柜站在一旁道:「這回運貨的事全虧了他,還要記得幫我道聲謝。」他見顧水生年紀輕,總有些不牢靠的感覺,手把著香樟木箱的蓋子不肯鬆開。

顧水生隨手挑了一塊。

船型的銀錠,入手冰涼。

顧水生掂了掂,又放了回去,道:「我家佐哥兒雖然命我看家,不過這銀子一時不便搬回去。」他心中尋思著:招人時打的是仁壽堂的招牌,沿途開銷卻是佐哥兒自己的銀子,最後落腳的地方又是客棧——那是徐家的買賣。關係複雜也就不說了,關鍵是這筆生意見不得光,銀子真要拿回去了該如何入賬?入仁壽堂的賬又怎麼跟董事、股東交代?

「庫房這幾天不方便,放在外面又怕有個閃失,終究不是小數目。」顧水生解釋道。

安掌柜也鬆了口氣,順水推舟道:「那我給你開個存票,日後憑票取銀,你家掌柜也方便,你也安心。」

顧水生當然認同。

安掌柜又道:「你我兩家常有往來,這存費就不收你們的了。」

「多謝安掌柜。」顧水生謝道:「安掌柜就是會做生意,難怪財源滾滾。」

安掌柜知道顧水生在人壽堂中的地位,也知道他是徐元佐十分看好的年輕人,更知道他清楚倭銅的底細,難得給了一個笑臉:「哪裡比得上你家掌柜?那才是真正的雲間小財神。」

顧水生呵呵直笑。等安掌柜鎖了箱子,一併往外走,道:「安掌柜,小的冒昧問一聲,求安掌柜給長長見識。」

「你說。」

「為何大家都在鑄錢,市面上的銅錢還不夠用呢?」顧水生問道。

所謂「大家」便是指那些銀鋪。但凡能夠傾銷銀子的鋪面。都有自己的能人鎮店。這些能人除了琢磨銀子真假,還要琢磨如何用銀子賺銀子。他們是金融嗅覺最為靈敏的商人,何時該屯錢換銀,何時該留銀花錢,即便幾文錢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嘿嘿。」安掌柜笑了一聲:「你這問得可太沒誠意了。」

「望月樓!」顧水生利索道。

兩人出了銀鋪,徑直往望月樓去了。

望月樓的掌柜已經認住了顧水生,這些日子聽說小財神出去辦貨,仁壽堂里這位爺說話分量極重。雖然此人年輕,但是徐敬璉也不年長呀。說不定正是因為同齡人才更加親近,委以重任。

「小爺,樓上雅間有請!」小二高聲唱到。

顧水生讓安掌柜在前,上了常去雅間。

這間不同其他雅間那樣只有薄板相隔。因為過道樓梯的緣故,這間被單獨隔了出去,保密性最好。因為徐元佐喜歡這裡,所以掌柜的總會盡量不安排別人進去,以免徐元佐突然光臨。

其實也不是因為徐元佐來得多。而是掌柜自己的發現:只要徐元佐拿到了這間雅間,打賞就格外高。若是坐了其他雅間。可能連打賞都沒有。

白花花的銀子會說話,而且比誰說得都動聽。

顧水生請安掌柜上座,隨口點菜,有魚有肉有酒有菜,絕對算是豐盛。以他現在的收入,即便家有百畝的小地主都得眼紅。而他又因為出身寒家。在花錢上也是格外瀟洒,像是要補償年少時的困窘一般。

何況今天的目的就是要表表誠意,增長見識。

安掌柜大為滿足,就著望月樓送的小吃,叫人先打了酒。道:「你想問銅錢的事?」

顧水生聽了心中一喜,這可不是他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比他問的更廣。他當即道:「還請安掌柜不吝賜教。」

安掌柜眯眼笑道:「這事我本來要與你家掌柜說的,看你這般誠心,便先與你說說也罷。你可知道銅錢的來歷?」

「小的什麼都不知道,還請安掌柜從頭說起,越細越好。」顧水生說罷,給安掌柜斟滿了酒。

安掌柜端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道:「早在春秋戰國,天下就已經開始用銅鐵作錢了。咱們常見的天圓地方方孔錢,是秦始皇鑄的。從那以後,一代一代傳下來,樣式便沒有改過。一直到了前後兩宋,華夏鑄錢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國朝都不如弱宋?」顧水生頗為驚訝。

安掌柜緩緩點了點頭:「若說斂財上面,我朝還真不如兩宋的官家。更主要的是,國朝初立便通行寶鈔。商家不能用白銀交易,天順年間方才解了銀禁。到了今上元年,朝廷正式頒布法令,值銀一錢以上的貨物,銀錢可以兼使;值銀一錢以下的貨物,只能用錢不能用銀。」

顧水生正色道:「原來還有這等說法。」

安掌柜抿了口酒:「嘖,咱們平時不管,只是圖省事罷了。你說市面上見不到銅錢,卻不是因為朝廷鑄的錢少——雖然跟趙宋官家比起來,國朝兩百年鑄的錢還不如趙宋兩年鑄的多,不過大約也該夠用了,到底大家都喜歡用銀子嘛。」

顧水生又給安掌柜斟滿酒,耐心等安掌柜說下去。

安掌柜繼續道:「主要啊,是這銅錢都流出去了。」

「流哪去了?」顧水生問道。

「外國呀。」安掌柜道:「西南蠻諸夷,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不會鑄錢的。東夷朝鮮、日本,也都是不會鑄錢的。他們做買賣又少不得要用錢,那麼錢從何來呢!當然是從我大明買。比如說日本吧,你看咱們從他們那裡幾十萬斤地買銅,真是因為他們銅多嗎?」

顧水生好奇道:「難道不是?」

安掌柜大笑道:「他們銀多銅少。而且少得厲害!但是他們即便開採出來了銅礦,也鑄不成錢,沒那個手藝啊!你看那些滿是沙眼、拍都能拍碎的銅錢,敢要麼?所以還是得賣給咱們,然後咱們煉出銅礦里的夾銀,再把銅鑄成錢。反賣給日本。」

顧水生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還能賺筆錢息。」

「光是錢息?哈哈。」安掌柜大笑道:「咱們現在,一兩銀子兌多少錢?」

「八百錢,多的九百錢。」顧水生老老實實答道。

「你知道在日本多少錢就能兌一兩銀子?」

「多少?」

「這個數。」安掌柜豎起兩根手指。

顧水生頗有些不可思議,失聲道:「兩百?一兩?」

安掌柜重重地點了點頭,看著顧水生說不出話的樣子,笑得更燦爛了。

小二上來傳菜,這才讓顧水生恢複了平素的鎮定。

「安掌柜,請用。請用。」顧水生殷勤招待道。

安掌柜吃了幾筷子菜,道:「他們如今國君失位,諸侯混戰,其中有一個喚做織田信長的諸侯,去年發布法令:一枚永樂通寶可以兌換四枚惡幣。他們說的惡幣,就是自己本國鑄的那些劣錢。若是換銀兩,兩千枚永樂通寶可以換十兩銀子。這豈不是二百錢兌一兩么?雖然他們的銀子成色不好,不過咱們銅錢的成色也好不到哪裡去啊。哈哈哈哈!」

顧水生連連點頭。讚歎道:「果然好買賣,好買賣。」

安掌柜換了口氣。道:「本想跟你們掌柜的商議,看如何做成這樁大買賣。他卻跑去了京師。」

「無妨,待他回來,總有的是機會做生意。」顧水生說罷,又為安掌柜斟酒布菜,殷勤非常。

待兩人酒足飯飽。顧水生會了鈔,將安掌柜送到家,然後才回了徐家的布行總店。

仁壽堂那邊日常工作由程宰負責,顧水生更多時候還是在布行研究賬目,仔細安插人手。離間以前的老人。這工作雖然不甚合意,卻鍛鍊出了與人交際的本事。若是以往,要他如此巴結人家,即便有心也不知該如何下手。

躺在床上略略休息了一番,顧水生翻身而起,叫跟他的學徒打了盆水,擦洗之後整個人精神百倍。他鋪紙研墨,將今日與安掌柜的對答一字不漏地抄寫下來。仔細讀了一遍,方才謄抄乾淨,放入信封仔細用蠟封印,旋即找人送往京師,呈交給佐哥兒。

「一定要親手交給佐哥兒!」顧水生對找來送信的學徒道:「見到佐哥兒之前,此信決不可離身。若是有意外,哪怕燒了信也不能讓人看到。」

學徒滿眼鄭重:「人在信在!不交到佐哥兒手裡,我便不回來了!」

「好。」顧水生道:「對了,你叫什麼來著?」

「顧經理,我叫邢明凡。明亮的明,凡人的凡。」學徒鄭重道。

顧水生隨筆寫了下來,交給一旁的學徒:「去陸哥哥那兒做個出差,照小夥計算。」他又對邢明凡道:「你雖然是學徒,但是給你按照小夥計算出差補貼,一天三分。兩個月就是一兩八錢了。」

「謝謝顧經理!」邢明凡朗聲道。

「仔細給佐哥兒的信,仔細別叫人拐了賣了。」顧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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