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映日荷花 第334章 圈地

北國清涼的風吹散了沈玉君眉角的憂愁,扯動著她的衣襟。

漫山遍野的小花在風中搖曳,吐出陸地的芬芳,驅散海洋的咸腥。她曾經覺得大海的氣味才是最好聞的,此時卻覺得陸地上花草的清香也沁人脾肺。她曾經相信船才是自己的家,現在卻覺得陸地恐怕是要比船和沙洲更有牢固安全。

沈玉君很想跟著徐元佐過去,腳下卻沒有動。她站在船舷,看著徐元佐跑過碼頭,跑上山崗,站在山崗上發出夜梟一樣的怪叫,嘴角不自覺地就揚了起來。

徐元佐看著山崗下窪地里的村落,以及村落外面零零星星的小塊田地,甚至看到了扭扭曲曲的田壟。這年頭的種子禁不住折騰,若是將江南的占城稻種在這裡,恐怕連本都收不回來。他原本想像的黑土地還在更遙遠的北國,恐怕低溫會讓莊稼更難存活。

沒有糧食就不能支撐足夠多的人口,沒有人口就沒有市場,沒有足夠的勞動力,自然也就沒有經濟和商業可言。

徐元佐深深吸了口氣。涼爽的空氣將他的肺泡一個個撐滿,換出血液里的廢氣,又盡數吐了出來。

李騰走上來的時候似乎擺脫了暈船的折磨,只是還有些萎靡。他一眼就看到了山下村落外一棟孤零零的建築,驚訝道:「這地方竟然還有座廟。」

「人總是需要相信一些什麼的。」徐元佐理所當然道。

李騰問道:「你想在這兒打出一片天地?」

徐元佐點了點頭:「可能會比我預想的要慢些,糧食不夠。」

李騰走南闖北,一眼就看到了這裡農田與村落規模的不匹配。看來村民的生活來源主要還是依賴出海捕魚和打獵。他嘆道:「遠的不知道,反正從嘉靖初年至今,天候一年冷過一年。天氣冷一些,田土就要往南退許多。北方就更難種植糧食了。」

徐元佐扭頭找了一下石鐵,高聲叫他過來。

石鐵正從地上拔了一根狗尾草,咬在嘴裡磨牙,樂呵呵跑上來道:「佐哥兒,你叫我。」

徐元佐拍了他的肩,指著下面的農田道:「遼東糧食不夠。百姓吃什麼?」

石鐵道:「糧食啊,從關內和遼南那邊買唄。總不能餓死。」他說著笑了起來,覺得佐哥兒被人吹得神乎其神,卻問出這樣可笑的問題。

兩人說的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徐元佐也無從解釋,道:「邊牆之外,還有人種地么?」

「少得很。」石鐵道:「有時候收上來的還沒撒下去的多,那還不如直接吃種子呢。」

李騰也道:「永樂年間為了讓遼東都司二十五衛能夠駐屯,朝廷每年都要運數十萬石糧食過來。一直到宣德以後方才少了。」

「真恨不得今日就能啟程去遼陽。」徐元佐又對石鐵道:「來。你跟我講講遼東這邊的路怎麼走。」

說到了遼東交通,石鐵眼神中迸放出光彩來。他回想起自己跟著父母走過的各條路線,掰著手指算了算,道:「遼東一共有四條陸路,一條水路。第一條是從遼陽到旅順口,也就是到遼南。」

他眼睛朝左上一翻,背誦沿途驛站:「遼陽出來第一站,鞍山驛里喂馬騾;往南直走海州驛。城高人多好銷貨;衛城出來六十里,蓋州大驛在前頭;過了蓋州是熊岳。要在五十寨頭停;人吃馬嚼走復州,大城大店大妹子;城南六十另五里,欒古山裡欒古關;石河、金州通木場,再前便是旅順口。」

徐元佐笑道:「這還有口訣啊。」

「沒口訣怎麼記得住。」石鐵一直掰著手指:「十三站,一個都沒少。第二條是遼陽到開原城的,那個口訣我忘了。不過走得熟,一共六個站,出了遼陽北上就是虎皮驛、瀋陽驛、懿路驛、囂州驛,然後就到開原城了。」

「開原也是遼東都司的?」徐元佐問道。

「遼海衛、三萬衛都在那兒。那是個大鎮,好幾萬人呢!」石鐵道:「從鎮北關過來的邊貨。都得先到開原。」

徐元佐道:「這條路或許可以走走,不過你說的這兩條路跟咱們關係不大啊,咱們怎麼去遼陽?」

石鐵想了想,道:「咱們去遼陽方便得很。走耀州驛,往北就是塔山鋪,再往北就是海州衛,跟著就是鞍山了。到了鞍山,也就到了遼陽。」

徐元佐一聽:「也就是五個站?」

「對,近得很。」石鐵道。

遼東驛站相距離六七十里不等,基本就是商旅一天的路程。

徐元佐道:「那就得走五六天。還有別的路么?」

「還有就是水路了。」石鐵淡漠許多:「從遼河口往上,過東昌堡,到長定堡上岸,然後再走一天就能到遼陽了。就是逆流而上,不怎麼好走。小船也運不了太多東西,所以很少有人走水路。」

徐元佐腦中的遼東地圖豐富了不少,幾條交通路線都勾畫了出來。

石鐵見徐元佐沉默不語,又道:「佐哥兒,其實吧,這兒真不如旅順好。」

「哦?」

「旅順是大地方,人多,商貨也多。這兒你看,啥都沒有。」石鐵道:「若是多運點貨,連個搬運的腳夫都找不到。而且我聽人說,要跨海做生意,都得走旅順。」

「為何?」

「因為水道不好走吧。」石鐵含糊道:「我也就是聽說。」

遼東灣的水文條件還算好的,到底是所謂的黃水洋。不過要從梁房口到旅順,沿途多島礁暗沙,擱淺風險太高。若是走藍水洋,必須得在鐵山島轉進近海,否則要麼冒險走老鐵山水道,要麼就索性走到登州了。

這樣算下來,從梁房口出渤海,差不多就要六、七天時間。

「從旅順口到咱們這兒。要走幾天?」

「快則十天,慢的話就難說了,碰上下雨,路不好走,走上半個月也是常見。」石鐵道。

徐元佐微微閉了閉眼睛,計算了一下路程。還是海路更快。不過陸路安穩,即便碰到極端情況也不可能有覆沒的危險。只要沿途不被打劫,總能平安到達旅順。不過陸路的成本也高,非但走的天數多,而且需要的運夫也遠遠高於水手數量。

更不用說公關所需要的成本。

「還是得把梁房口建起來。」徐元佐下了決定。

石鐵見徐元佐如此堅決,只能說:「佐哥兒說了算。」他又道:「佐哥兒打算在溝里修房子?」

徐元佐看了看低處的村落,又看了看腳下的小山崗,道:「我打算在高處修個寨子。」

「那取水可就不方便了。」石鐵舔了舔嘴唇。

此處說是山崗,不過也就十來米高。從平山一路延綿過來,漸行漸矮。直到遼河邊上,跟著遼河打了個小灣拐進遼東灣。如果從生活角度而言,肯定不如低洼處方便。既沒有辦法開墾農田,也沒有毛細血管一般的河流可以取水,哪怕是要打井也不如溝里方便。

然而作為遼河的出海口,戰略價值卻無法估量。徐元佐的根基在江南,這裡就像是個橋頭堡。作為進入遼東的第一步。必須要根底紮實。

「遼東多的是木頭。」石鐵咧嘴笑道。

徐元佐也笑了,他可不是要造個木頭寨子。

有張居正的背書。這裡完全可以造一座堡壘。

「一切等到了遼陽再細細分說。」徐元佐挺喜歡這個粗壯的大個子,並不像他身形那般魯莽。

李騰隱約猜到了徐元佐的意思。作為一名道士,他得精通儒釋道三教元典、本門經傳、文學歷史、天象地理、兵法陣圖……生在太平盛世,則煉丹修真;遇上兵災戰亂,則輔佐明主。這也是他能一眼看出徐元佐選擇營地的奧妙所在。

「若是這裡放一門泡,能打到北岸去呢。」李騰試探道。

徐元佐毫無芥蒂道:「能打那麼遠?」

「千斤弗朗機。應該沒問題。」李騰道。

「若是要鎮守此地,控制港口和遼河口,弗朗機不如紅夷炮好用。」徐元佐見李騰面露異色,只以為這道士分不清兩種火炮的區別,解釋道:「弗朗機射速快。可惜射程近,而且威力也不如紅夷炮大。」

李騰因為有外人在,也不多說,跟著徐元佐繼續緩步在山崗上測距。按照大明的營造法式,周長三里的屯堡就足以屯駐上千人了。眼下徐元佐這個走法,倒像是想充分利用這裡的每寸土地。

徐元佐默默走了一圈,抬起頭見後面已經跟了一隊人,剛才太過投入,竟然沒有發現。他張口道:「一共是一千二百七十八步。」在眾人目瞪口呆之中,他又報出一個數目:「周長三里另七十八步,可以建一個大堡了。」

「光是建堡要花多少銀子?」羅振權略有心痛道:「現在海上太平,也沒什麼海賊,造個木寨就夠了吧?」

徐元佐揚了揚頭,四處打量了一番,道:「將來這裡要屯貨,店棧肯定不能少。說不定還要屯很多銀錢,難免引人窺測。」不能因為海賊少了,就放鬆警惕。須知這年頭落草為寇的成本太低,對山中的專職土匪和軍戶客串的強盜都得防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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