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映日荷花 第300章 老師來訪

春節過後,各府州縣在開印辦公之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勸農春耕。雖然江南頭一季的水稻該在三月插種,但是在此之前必須召集各鄉圖老人開會,三令五申強調春耕事宜,對於家裡的確有困難的人,還要給以耕牛和農具的補貼。

這些工作要從正月忙到二月,直到三月插秧,官府的壓力才算輕鬆一些。

鄭岳少年時候在家裡也是不務生產的貴少爺。他家的地都是佃農耕種,他最多也就是遠遠看過一眼。真正能夠分辨五穀,知道稻和麥的區別,還是上任為官之後的事。這一天,他趁著天氣晴朗,藍天白雲,便興起了巡訪的念頭。

太祖皇帝為了不許官吏擾民,特彆強調縣官不能下鄉村,並且寫進了《大明律》。不過好在後面還有一條小尾巴:如果是點視橋樑、圩岸、驛傳、遞鋪、踏勘、災傷、檢屍、捕賊、抄扎之類,不在其限。

鄭岳此番出行,就是去點視橋樑圩岸的。

目的地就是唐行。

據說唐行如今更是繁榮,雖然還不能跟華亭媲美,但比起上海也差不多了。這種雨後春筍一般冒出的繁榮,在農業社會還是太過罕見。大家已經習慣了一塊土地經過三五十年,乃至上百年才完成基礎積累,成為富庶之地,看到唐行只是三五個月就更上一層樓,感覺神異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徐元佐眼裡,這卻是很正常的事。因為仁壽堂包攬賦稅,糧櫃就設在唐行。所有人要納糧,就得來唐行。稍遠些的地方當天無法往返,就造成了留宿經濟。村裡人出趟遠門不方便,多少要帶點土產。於是又刺激了商品經濟。

以前農家繳稅,各種愁雲慘淡,仁壽堂卻是以商稅彌補了一部分難收的農稅。雖然讓小商人承擔了更多負累,但是農民卻緩了口氣,也能夠添置一些家庭用品。因此又反哺了小商人的生活。

這些鏈條環環相扣,構成了社會經濟活動的剪影。在封閉的小環境中。效果格外明顯。

鄭岳坐在小轎里,隨著轎夫的起伏而晃悠。他透過轎窗,看到一塊塊放滿了水的好田,知道這是插秧的前奏,心中也是頗為欣喜。轎子走得慢,遠處風光幾乎不動。鄭岳看了一陣又眯睡一會兒,再看時眼前已經是桑林棉花,甚至佔用了良田。

雖然不通農務,鄭岳也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國朝之初。百廢待興,大明真箇是一窮二白從零開始,衣食住行什麼都缺。所以太祖皇帝才將休養生息放在首位,非但勸農稼穡,也規定了棉麻桑樹等經濟作物的種植比例。

最初時,百姓都願意種糧,不願種植棉麻。等國家太平日久,糧食漸漸夠吃用了。而棉麻消費日高,種植一畝桑棉可以抵三五畝水稻。還沒有種植莊稼的勞累。趨利是人的通性,自然樂意將有限的土地優先種植桑麻棉竹等經濟作物。

至於糧食,夠自己吃就行了。就算不夠吃,還可以買嘛。湖廣、浙江都是產糧大省,交通方便,運費也不很高。尤其是湖廣。在宋時還是蠻夷荒地,至今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糧倉。等到兩廣的土地開發出來,蘇松浙江恐怕都不用再種糧食了。

鄭岳心中暗嘆一聲:無農終究不穩,可惜厚利之下,誰肯務本?好在我明年任滿。也該是可以升任科道了。

自孝宗弘治朝以來,知縣升任知州的只有武宗時候出現過一例,可以忽略不計。其他極少數政績卓越的知縣能夠升任按察僉事,少部分升任給事中,最普遍的情況是升任監察御史。

鄭岳覺得自己升任按察僉事的機會幾乎為零,只希望能夠安穩地升個給事中,別再煩心下面的庶務。若是選了監察御史,也希望是大差,不要是巡按光祿寺之類的小差。他正猶自幻想,突然聽到後面馬蹄隆隆,轉眼間就已經很近了。

轎夫紛紛避讓,連帶著轎子晃動起來,如同暴風雨之中的小舟。

鄭岳緊緊抓住兩旁的搭手,頭上烏紗直顫,好像要掉下來一般,叫他又連忙去扶,一時間儀態大失。

「外面何人縱馬!給我攔下了!」鄭岳大怒。

縣官唯一的好處就是出行有儀仗,算是這個苦逼職業的安慰獎。然而現在竟然有人敢衝撞儀仗,這豈不是連縣官最後一點尊嚴都叫剝去了么!

外面轎夫連忙落下轎子,打著儀仗的皂班衙役上前攔路。

高頭大馬長長嘶鳴一聲,硬生生止住了蹄子。

「混賬!沒聽到開道鑼鼓,沒見到縣尊牌子么!」衙役紛紛罵道。

鄭岳在轎中扶正了烏紗,尚懷著一口意氣,沒有出去,只聽衙役罵那騎士。

「混賬!我乃徐閣老家人,小小縣官也敢攔我去路!」那人竟然絲毫不顧,與衙役對罵起來。

衙役一聽到是徐閣老的名頭,氣勢頓時矮了三分。他們在暗地裡可不管你是閣老還是皇帝,有無數種手段啃大象吃大戶。然而正面硬抗卻不是他們的本色,罵聲頓時一息。

鄭岳當然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暗罵一聲:刁奴!

他與徐璠關係極好,更是徐元佐的老師,這在華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這廝敢打著徐家的旗號出來侮辱他,顯然不是徐璠一系的人。然而即便是其他不長眼的奴僕,鄭岳也得給徐階面子,咬牙忍過去。

「還不讓開!」那刁奴放聲喊道:「誤了閣老的要事,要你們好看!」

鄭岳這才反應過來,衙役正等自己發話呢。

——讓開的話,顏面無存;不讓的話,人情堪憂。

鄭岳想了想,終於出聲道:「讓他走。」

那刁奴朝暖轎里拱了拱手:「謝過!」說罷揚鞭,絕塵而去。

鄭岳掀開轎簾,看著一人一馬漸漸消失在視界之中,咬了咬牙。

李文明跳下騾子。快步上來,低聲道:「東翁,這人像是徐瑛的奴僕。」

鄭岳微微搖了搖頭:「徐瑛,哼,以仆觀主,可知一二。」

李文明也嘆道:「徐大官人是何等人物。結果弟弟竟然這般模樣。再看徐震亨、徐敬璉兄弟,也是謹小慎微的謙謙君子,誰能想到竟是一家人呢。」

——徐敬璉才不是敬小慎微的謙謙君子呢!

鄭岳心中否認,以為李文明識人不明,嘴上卻道:「龍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也是常理。」

李文明見鄭岳心情略好了,便又叫打起了排場,往唐行趕去。

在鄭岳一行離開縣衙的時候,一隻飛鴿也離開了籠子。

這是徐元佐的鴿廠訓出的第一窩鴿子。如今只設了三個點:崇明、唐行、商榻。這點路程對鴿子而言不過是熱身。而且也沒有天敵的威脅,所以安全可靠,幼鴿時候就已經飛過幾次了。

徐元佐因此早早就知道了鄭岳要來唐行的消息,心中暗笑:我這老師竟然還玩突擊檢查的把戲。

徐元佐根本需要特意安排,因為唐行鎮僅僅有條,街面上連垃圾都看不到。這也多虧了災民湧入,提供了大量廉價勞動力。比如街道清潔的工作本是街坊居民自己承擔的,現在廣濟會出錢。僱傭了災民清掃。

人們只看到救濟災民的成本,卻沒看到廉價勞動力能帶來生活品質的提高。在徐元佐的嚴格調配之下。災民非但沒有引起社會動蕩,沒有侵佔本地人的工作機會,反倒以極低的成本提高了唐行居民的生活水平。

環境清潔,樹木養護,道路修補,這些都是缺乏技術能力的災民最容易獲得的崗位。有些頭腦靈便的商家。也開始僱傭災民做些簡單的重體力活。不過在這點上,仁壽堂一再強調同工同酬——雇唐行人是什麼價,雇災民也必須同樣的價格。

這既是對災民的保護,不至於被人乘火打劫,剝削勞力。也是對唐行人的保護。不至於被廉價勞動力搶了活路。

即便如此,唐行附近的窯廠、木廠還是招收了上百人。

因為仁壽堂的訂單太多,必須要增加人手才能儘快完成生產任務。

鄭岳到了唐行,甫一下轎,腳下就傳來別樣的硬實感。

——這不是凍土的感覺。

鄭岳低下頭,地上是異樣的灰色。

「恩師大駕光臨,學生未能遠迎,還請老師恕罪。」

鄭岳在琢磨這地的時候,徐元佐已經帶著一幫隨從上來給老師見禮了。衙役見了徐元佐,那是真正見了財神爺一般,目射精光,含笑讓路,哪會阻攔。

鄭岳本來還想就徐家刁奴的事提醒一聲,現在徹底被腳下的硬路所吸引,輕輕跺了跺腳,道:「這地面是如何平整的?」

古代行車多有車轍。所謂閉門造車出門合轍,這車轍就像是自然形成的軌道。如果每輛車都沿著相同的車轍行駛,車轍非但不是累贅,還是保持車輛平穩性的幫手。可是這種理想狀態終究很少,路上絕不止一條車轍。

拉車的動物又不懂道理,止不住它們頻繁變道,一變道就要從一條車轍扎到另一條車轍上去,那個顛簸也就足令人覺得酸爽了。

城門口是車輛進出的要道,沒有硬化過的路面密布著各種方向的車轍。下雨天泥濘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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