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青衫少年 第279章 莫欺少年窮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對於達官貴人而言,世上連牆都沒有。徐元佐還沒走出海瑞的客廳,兩人的對話已經如同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蘇州城。

儘管有些誇張,但是消息傳播的確很快,所有人都在詢問:徐元佐到底是何方神聖?對海巡撫的影響力能有多大?海老爺是否真的會將矛頭轉向商人?地主是否就此安全了?土地清丈到底還搞不搞?

所有的問題都令人抓心撓肺。

……

徐元佐住在獅子林。

正是那個建於元代,名揚後世的獅子林。

現在這個時代,獅子林還是禪宗寺廟,有接待貴客能力。許多畫家詩家都願意來這裡觀賞園林,與和尚們談玄參禪,再鼓搗出一些作品給華夏文明錦上添花。

徐元佐看上這裡是因為風景優美,伙食乾淨,清凈沒有俗氣。可惜大和尚們可能覺得徐元佐太俗氣,所以除了收拾出一個別院、幾間屋舍,提供飲食住宿,並沒有來找他討論佛法。

也可能是因為來找徐元佐的富商實在太多,而這些富商又不肯留下香火錢,所以惹得和尚們不高興吧。

從海巡撫處回來之後兩天,徐元佐呆在獅子林看了禪宗和尚的日常起居,又悠閑地遊覽了原汁原味的獅子林。雖然已經到了冬月,但是蘇州的草木還沒有徹底凋零,看著也算賞心悅目。

「佐哥兒,有個老人求見。」棋妙在一旁遞上了帖子。

徐元佐結果帖子,打開一看,見是題名「翁籩」,正是翁百萬翁少山的名字。

「老人?」徐元佐一愣,暗道:不會是翁少山本人來了吧?自己的面子至於這麼大么?

翁少山翁籩在後世的名頭並不大。若不是徐元佐工作的時候看過中國十大商幫的研究,根本不知道此人。然而在當世,翁少山的地位跟馬雲在電商時代的地位相仿,可見一斑。

因為是大名人,所以顧水生一打聽就知道了他背後的靠山。

南京守備太監吳公公。

南京守備是司禮監外差。司禮監是內廷的內閣,所以這位吳公公也就等於內廷派駐南京的代表。權勢之高。足以與徐元佐的靠山徐階相媲美了。若是考慮到徐階在朝中的影響力已經減弱,而吳太監在宮中還有奧援,徐元佐恐怕還弱了一籌不止。

「陪我去換身衣服。」徐元佐道。

平日里徐元佐都穿著襕衫,頭戴方巾,是讀書人的標準制服。如今要見翁籩,他又換上了綢緞道袍,頭戴裹巾,看起來更像是個富商。

翁籩雖然遞了帖子,卻沒有直接去徐元佐下榻的小院。而在水榭等徐元佐。

和尚們知道他是大主顧,已經奉茶燃香招待著了。

不一時徐元佐出來,遠遠就看到個白髮老者,正悠然品茶。

等徐元佐進了水榭,翁籩方才站了起來。

「學生徐元佐,見過少山公。」徐元佐笑呵呵道,彷彿兩人是忘年之交。

翁籩年邁,熱情地回了半禮。道:「少年出英雄,果然名不虛傳。」

徐元佐笑了笑。與翁籩對面入座。

兩人中間的石台上擺著紅泥小爐,爐上燒著水,黑鐵茶壺咕咕作響。一張香樟木的茶盤放在正中間,茶盤上雕刻的大肚彌勒笑呵呵地撫著自己的肚子。

翁籩提起開水,沖入茶碗。等淡金色的茶湯溢出,蓋上了蓋子。倒入公道杯。細紗網的茶漏隔絕了茶葉渣滓,接了滿滿一杯茶湯。

徐元佐面前的茶杯冒著裊裊熱氣,可見剛才老人家等他的時候已經用開水洗過了。等翁籩給他斟滿茶,鐵觀音的清香沖鼻而入。

「我只道吳人多喜龍井。還是頭一回在此方見到閩地茶藝。」徐元佐道。

翁籩呵呵一笑:「龍井就如禪宗。愛者悟者,一杯而已。而這閩茶卻像律宗。規矩多,但是更能收心。」

徐元佐笑了笑,看著一旁添水加碳的和尚,道:「獅子林是禪宗之地,該喝綠茶。」

「無法無我,又何來禪、律之別?」翁籩道。

徐元佐沉默不語。

翁籩端起茶抿了一口,道:「香滿兩頰,端的是好茶。敬璉喝不慣么?」

徐元佐端起來一飲而盡,道:「味道不錯。」

翁籩笑了笑:「敬璉是在催老朽有話直說了。少年人啊!呵呵呵。」他又斟滿兩杯,道:「聽聞敬璉與憲台頗有交情。」

「然。」徐元佐並不否認。

「那要憲台收商稅,查各家賬目的事,阿是一如市井傳聞咯?」翁籩仍舊一副和氣老爺爺的模樣。

徐元佐這回只是小小抿了口,道:「我倒不知道市井傳聞是怎生編排的。不過前日我的確說了:商人利厚,而農民辛苦之餘儲蓄也難。豈能放著商人的厚利不徵稅,去搶農民那口活命糧。」

翁籩道:「的確如此。」

徐元佐喝了茶,又道:「作為例證,我還舉了少山公的例子。少山公人稱『翁百萬』,恐怕還是說少了呢。這樣的地方豪富,要說徵稅,絕對不該放過。」

翁籩笑了笑,道:「敬璉果然誠實君子。聽聞敬璉對經濟之術也頗有了解,也是商賈之後,對於商人千里逐十一之利,難道真是這般看的?」

「世上沒有不辛苦的行當。士子讀書、農民種地、商人經商、哪怕打行青手也不是坐地收錢,可見各有各的艱辛。」徐元佐道:「要說商人好賺錢,那是癔症。」

翁籩呵呵笑了。

「不過商人不納稅,也是作死。」徐元佐冷聲道。

「願聞其詳。」翁籩道。

「商人要經商,最好的環境是什麼?」徐元佐自問自答:「當然是海清河宴,官員廉潔奉公,百姓衣食富足。就拿現在和國初比,現在小康之家也有兩三箱的衣物布料;國初時即便江南之地。百姓也是衣不蔽體。少山公更願意在哪個時候經商?」

翁籩點了點頭,這個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若是商人不納稅,太倉就沒有銀糧。軍士不得補給,則外患內憂叢生。韃靼日夜入寇,盜匪蜂擁而起,商人還如何做生意?」徐元佐頓了頓又道:「退一萬步來說。朝廷免了商稅,而養官養兵之費仍舊不會少一文錢,那就只有全都落在土地上,找農民要。農民遭受個天災就要破產,當人佃戶。佃戶再被逼捐,就成了流民。流民蜂起,天下動蕩,商賈想獨善其身,可乎?」

翁籩緩緩飲茶:「敬璉所言甚是。然而當今朝廷的情形卻是:咱們納再多的商稅。外寇仍舊要來,盜匪依然不少。與其這般,不如將這銀子握在手裡,該救濟鄉梓的救濟鄉梓,該修橋鋪路的修橋鋪路,豈不是比交給那些庸蠹來得更好?」

徐元佐道:「少山公所言自然有理,不過在我看來卻是偷梁換柱了。」

「哦?」翁籩抬起一眼,看著徐元佐。

「商人是否該繳稅。與商人的稅款誰來用、用在何處,這是兩個問題。」徐元佐清晰地將翁籩偷換的概念點了出來:「前者是社會義務。後者是財富再分配的權力和設計。無論財富分配上如何不公。社會義務是不可能發生改變的。」

翁籩微微閉上了眼睛,像是在品味口中的茶香。他腦海之中卻閃過了一幕幕影像。所有的影像中,銀錢都是焦點。

一塊小小的礦石被扔進了釜里,流出一道漂亮的銀水。銀水從銀匠的模子里出來,冷卻,變成了一錠令人喜悅的雪花銀。這錠銀子從銀鋪到了客商手裡。變成了布帛。拿了銀子的商人用銀剪鉸下一塊,給了賣布的小販。小販用這塊碎銀換了銅錢,買了油鹽醬醋……而販布的商人用布換到了更多的銀子。

所有這一切,就是一次次的財富流動。

當這些銀子歸結到了朝廷手中,由小流匯聚成了大河。或是投到了邊關防寇,或是在海疆備倭,然後這些銀子再次進入流通渠道,分到了百姓手中。

「財富再分配,就是朝廷要做的事吧。」翁籩緩緩回過神來,低聲道。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由衷贊道:「少山公好悟性。」

翁籩哈哈大笑:「敬璉弟好天才!」

徐元佐認真道:「學生是認真的。財富分配和再分配的問題,我並未藏私過,可即便進士出身的官員都一時難以領悟。其實朝廷權力有大有小,行事有急躁有安緩,但本質就是社會財富的分配。」

翁籩也收斂起笑容:「老朽也是認真的。老朽只是能夠理解,而敬璉弟卻是能夠憑空悟透,差距就如佛陀與佛弟子啊。」

徐元佐並無驕傲之色,道:「如此咱們聊起來也就更方便了。」

翁籩突然示意徐元佐暫停,轉面對一旁的僧人道:「有勞大師了。接下來我們要談的事過於庸俗,怕玷辱大師清凈。」

那僧人雖然做著雜事,但舉手之間卻頗為優雅,可見也是個雅僧。他起身合十,一言不發地走了。

此時水榭之中只有翁籩和徐元佐,以及兩個小奚。翁籩猶是擔心不牢靠,將侍從也趕走了。徐元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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