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雛鳳初啼 第181章 青藤先生

張天復在雲南副使任上遭遇兵敗,被彈劾下獄。

國朝對於武將兵敗頗能容忍,而守土文官一旦兵敗則往往處以重刑。

眼看張天復性命不保,正是兒子張元忭馳往京師,上下打點,四處哀求,最終張天復得以削籍回鄉,逃過一劫。

這種不坑爹還能救爹出坑的兒子,足以令人欣慰了。

張元忭也是因此名聲大噪,孝名遠播。

張元忭知道徐元佐應該是知道的,只是禮不行不明,這個過場總是要走的。

關鍵是要走得好看。

果然,徐元佐接下去便道:「小子曾聽聞有山陰人鎮雲南者,廉憲張公某因故落獄,而其子以至誠至孝,感天動地,使之平安而歸。只因年幼,不曾知道詳細,莫不然正是先生故事?」

張元忭心中愉悅,笑道:「然也。」

「我只聞先生文章學問蜚聲海內,原來先生更是孝道楷模,失敬!」徐元佐又行一禮。

此時人多淳樸,皮裡春秋還是政壇老人精的專利,任張元忭學問精深,也不能相信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能有這般功夫。更何況張元忭是真君子,就算將徐元佐剖開給他看,他也不能相信,更遑論懷疑。

張元忭這回只是淺淺回禮,因為他從心裡已經將徐元佐視作自己人了。

短短一路走來,逮至偏廳,徐元佐就見徐階徐璠在座,還有個面容憔悴,看起來像是到了八輩子血霉的邋遢文士陪坐。

徐元佐落後張元忭兩步,方才騰出空間可以小步緊走上前,拜見大父、義父。張元忭根本不知道徐元佐跟徐璠的關係,聽徐璠之前說過「吾兒」。又聽他說起「徐元春」,還以為徐元佐多半也是嫡子。

至於那個邋遢文士,好像對什麼都不介意,一副哀莫過於心死的模樣。

徐階笑吟吟叫徐元佐起來,道:「見你與子蓋挽臂而來,似有故舊。」

徐元佐一笑:我跟張元忭先生的重孫倒是神交久矣。

張岱是正是張元忭的嫡長重孫。精通文史,兼善琴、棋、書、畫、茶、戲、骨董、金石……有謙者說,張岱是晚明小品集大成者;若不太謙虛,則有「吾越有明一代,才人稱徐文長、張陶庵,徐以奇警勝,先生以雄渾勝。」

能與徐文長並稱越郡一代文傑已然不易,而評價更在徐文長之上,可見一斑。

可惜現在張岱他父親還沒有出世。他爺爺——也就是張元忭的長子,現在大概也只衝齡。

「元佐年雖幼,不掩君子之風。」張元忭落座笑道,又指那文士道:「元佐,這位先生乃是我越郡俊傑,之於今日,誠如二陸、右軍之於魏晉,四明、放翁之於唐宋。而論及奇謀定邊。揮斥方遒,無人能及此君。」

聽到這麼高絕的評價。在配上如此一副洒脫不羈的模樣,徐元佐脫口而出:「莫不是徐青藤?」

徐渭瞟了一眼徐元佐,嘴角抽了抽,輕輕抱拳一拱:「正是不祥。」

徐元佐一時間竟然忘了明朝禮數,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徐渭。

關於此人的典故無須多言,徐元佐只記得某年他去澳門看《青藤白陽》展。幾個連中文都不認識的歐洲人,站在徐青藤的狂草前低呼長嘆。也有某位他曾相交的畫壇前輩,說每次看到徐文長的字都會忍不住掩面而泣。

這份藝術感染力,五千年中罕見。

他的青藤畫派開一代畫風,讓鄭板橋願為他門下走狗。齊白石恨不能為他鋪紙研墨;

他的文章可以引領越中靈逸文風,又能作表成賦,進呈天子;

他的曲藝直接影響了湯顯祖,《南詞敘錄》是第一部南曲理論專著。

他的詩詞直抒性靈,為公安派所繼承;

他在胡宗憲幕府之中,出謀劃策,計略徐海,策定王直,布衣為督撫師……

徐文長几乎達到了一個布衣隱逸的巔峰。

只可惜正應了「命運多舛」四個字。

九次自殺未遂,發狂殺妻入獄,只能「獨立書齋嘯晚風」。

徐元佐終究是文科生的靈魂,情感上遠比講求邏輯和精準的理科生豐富。此時看著徐渭,就像看到了一出悲劇,幾乎眼淚都要湧出來了。

「傾慕久矣。」徐元佐緩緩下拜,一拜到底。

徐渭並沒回禮,只是道:「愚承蒙徐公援救,方能坐此。」

徐元佐望向徐階,腦中再次恢複了清明,起身落座。

徐渭殺妻入獄是在嘉靖四十五年,也就是三年前。隆慶二年的時候因為治辦母親的喪事,短暫出獄,旋又被羈押牢中。如果沒有徐階的強勢介入,恐怕他只有等到萬曆改元,大赦天下才能出獄了。

這絕不是徐元佐抬高徐階,因為徐渭有兩個同鄉摯友,一位是同列「越中十子」的諸大綬,一位就是眼前的張元忭。

諸大綬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狀元郎,如今為侍講學士掌翰林院院事,深受天子器重。他一路清流,若非天不假年,必然是閣輔中人。

即便如此,諸大綬也沒能救出徐渭。

徐元佐再望向徐階,感激之中卻帶著不解。

徐階在徐元佐看來是政治生物,屬於尼采所謂的「超人」,已經超越了凡人的境界。

徐階斷然不會不知道,徐渭是胡宗憲的幕僚,被胡宗憲視為布衣之師。

當時徐渭常常與朋友在市井飲酒,總督府有急事找他不到,便深夜開著大門等待。有人報告胡宗憲,說徐秀才正喝得大醉,放聲叫嚷,胡宗憲反而加以稱讚。

胡宗憲權重威嚴,文武將吏參見時都不敢抬頭,而徐渭戴著破舊的黑頭巾,穿一身白布衣,直闖入門,縱談天下事,旁若無人。

而胡宗憲被構陷下獄,死於囚中,徐階雖不能說是主謀,但見死不救肯定是有的,落井下石推波助瀾也說不清。

更何況,徐渭還曾為首輔李春芳幕友,順理成章將這位政壇好好先生氣得不清。那位麓石公可是徐階的政治盟友,目今的元揆。

徐階肯出手救他,實在是出人意料之外。

徐元佐這回終於見到兵法所謂「善於功者動於九天之上」了。雖然所有人物和關係在他心中都有張譜系,但是中間明顯缺了一條主線串聯,以至於雲山霧罩,完全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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