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雛鳳初啼 第131章 正餐

有明一代的詩壇,俊傑迭出,流派眾多,各有其面貌,各有其精神。雖然不如唐詩那幫波瀾壯闊,但在流派和花樣上卻讓唐人都不得不說一句:明會玩。

只是玩詩詞才藝者,一般都是中舉無望,或是少年高中,學有餘力的。

士子多將詩賦視作八股的副產品,而不會早早走上荒廢正途的道路。如果大明取士仿照唐人,以詩賦為上,那情形肯定不一樣了。

按照明代讀書人的閱讀選擇,首先是正途經傳、時文,以此博取官身。其次是歷代古文,因為古文可以增長見聞,錘鍊文筆;再次是史書,以此來擴充眼光,以證經義。

其後好文者多讀唐宋筆記,好醫者多讀醫家典籍,好玄者多讀釋道文叢……不一而足,而真正選擇詩詞作為興趣愛好的人,就變得有些小眾了。

如果羅列明代讀書人的副職選擇,排名在前的肯定是書法、繪畫、瑤琴、醫術、相術,……,詩詞。

康彭祖就是這樣一位小眾愛好者,而今天,他遇到了徐元佐。

經歷了時代變遷之後,徐元佐成長時的時代,流行副職已經成了:書法、音樂、詩詞。

康彭祖以小眾對抗徐元佐的大眾,尤其面臨著極大的信息不對稱——他千幸萬苦找來的詩集,徐元佐可能只需要百度一下就可以下載了。

勝負之數一目了然。

雪和梅是詩中熱點主題,雙方平日都有積累,開頭尚且還只是讓人驚駭,到了五首之後,兩人都是信手拈來,越來越多的冷門詩歌也跳了出來。

徐元佐懷疑康彭祖往裡混雜了自己的詩句。但是兩人一開始就沒有報作者名,如果自己追問,豈不是說明讀詩太少?

——既然你有作弊嫌疑,那麼我作弊也就心安理得了。

徐元佐把牙一咬,再不顧什麼明人清人,就連民國詩人和自己的習作也都往裡用。

又是兩輪下來。康彭祖終於吃不消,連筷子都不敲了,問道:「落紅不是無情物,這是出自誰家手筆?」

徐元佐情緒穩定,道:「南宋時候道士王重陽所作。」

「這句悲悲切切,真是全真教主所作?」康彭祖雖然不懷疑徐元佐造假,但總覺得味道不對。

「這詩還有下句。」徐元佐慨然道:「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如此一來,康兄還覺得悲切否?」

康彭祖醍醐灌頂:「加了這句便是死中有生。滅里求活,果然是修士文筆。」

徐元佐已然得勝,笑道:「今日就到此打住吧,我尚未見過新進來的幾位朋友。」

徐元春站起身,收起臉上諸多表情,道:「正要等人都到齊了好給你介紹。」他朝在座諸位拱手道:「諸君,這位本是我家宗親,過繼給家嚴為兒。未冠,雙名『元佐』。」

康彭祖搶先道:「這也是我的摯友知音。大家不要與他生分了。」

徐元佐感謝地朝康彭祖頜首。

接下去便是介紹在座諸君,共是三個府學生員和四個縣學生員。在徐元春介紹之下,各個都是俊傑,人人都有專精,好像整個松江府的精華全都在這間雅間里了。

徐元佐當然不會真的相信他們如此傑出,只會覺得徐元春有掌控團隊能力。能夠一碗水端平,沒有半分厚此薄彼。而且為人寬厚,總是能從人身上挖掘出閃光之處,實乃極佳的性格。

也因此上,恃才傲物而又好顯拍的康彭祖、溫厚老實的陳君、貪小便宜的艾君、內向封閉的王君……各種性格的人都能團在徐元春身邊。彼此和睦融洽,形成了一個小團體。

今天這席晚宴,一方面是徐元春請同學歡聚,另一方面也是引薦徐元佐加入這個小團體。

徐元佐一一學校前輩見了禮,又發現一件事。

席上這些人雖然愛好有別,性情各一,但無一例外都是醉心科場之人。即便有個號稱「山中客」的董君,看似有出塵之心,但也把「皇榜提名,進士進山」作為前提。這不免叫徐元佐腹誹:你丫要入山求仙的人,還得先中個進士,占人家名額……這不就是占著茅坑不拉屎么!

不過對於在座眾人而言,只有科場風光,才算是實現了自己的人生目標。

「凡人吃菜是窮;進士吃菜叫清心茹素;凡人吃肉是俗,進士吃肉叫東坡之好;凡人寫了篇好文,那是偶有一得;進士寫了篇爛文,那叫存乎一心;凡人流連青樓,是放縱情慾;進士流連青樓,那是風流不羈……少年郎啊,早一日瓊林宴上坐,便早一日當得個人吶。」

酒過三巡,康彭祖倒扣了碗,木筷擊節,唱著不知什麼曲調,顯然有些喝多了。

徐元春也是酒至半酣:「今日好興緻,不知還有哪裡好玩的。」

「望月樓。」座中某君冒出一句。

「我等生員怎好去那種地方。」徐元春不悅道。

徐元佐心道:沒想到這位大兄還有些小純潔呢。

「叫她們過來吧。」徐元春又道。

徐元佐覺得有些熱。

「這裡地方太小,擺放不開。」康彭祖道:「莫若去我家別墅,比這兒更放得開些。」

「不好住。」徐元春道。

康彭祖指他笑道:「我家莫非就住不得徐大公子?」

徐元春對徐元佐道:「弟弟莫若先回去吧,他們晚上不知要鬧出何等醜態來。」

徐元佐對於這種交際應酬其實並不感興趣。比較於後世的歌房會所,這個時代能有多少看頭?更何況到時候再玩什麼填詞作詩之類的文化遊戲,平白多燒腦細胞。

徐元佐正要就坡下驢,卻被康彭祖拉住:「不可不可!萬萬不可!此乃我的知音,請的就是他,焉能叫你打發了。」

徐元春哈哈笑道:「你可不是酒瘋發作了。」

「才喝多少!」康彭祖轉身喚來自己的小奚奴:「去望月樓叫一桌席面,兩壇三白,兩壇花雕,都要二十斤的大罈子……」

「你要醉死!」徐元春攔道:「切不可聽你爹的,有一壇就夠了!」

「噯!」康彭祖不耐煩地推開徐元春:「誰說一夜就喝完的?我要在華亭多住幾日,焉能沒有好酒?」說罷,又對小奚奴道:「再就是要多叫些姑娘來,清倌人便算了,唱得還沒我好聽。」

徐元佐忍俊不禁,噗嗤笑道:「康兄還能唱曲?」

「那是自然,回頭唱與你聽!」康彭祖輕輕點了點額角:「對了,最緊要的便是多叫些姑娘來,尤其……尤其是那個玉玲瓏,我喜歡,嘿嘿。」

「我要蘭馥郁!」

「雲間小姑射必要點的。」

「水添香,柔若無骨,不看她舞一曲豈不是辜負良辰美景?」

「雲間五媚來了四個,豈能落下花幽意?」

「光有花怎行?綠葉也得來兩叢,我點夢嬌蓮和蘇芊芊。」

……

剩下兩人紛紛報上名號,原來各個都是風月場中老手。

徐元佐看得淚流滿面:明明都是一幫禽獸,剛才何故冒充衣冠之輩?還玩毛的詩詞?直接開講黃段子豈不是大家都輕鬆愜意感情深厚!

「你要點誰?」康彭祖拉過徐元佐,一口酒氣噴了出來:「別管你大兄,他是個老學究。」

「我就算了,還是未冠……」徐元佐道。

徐元春卻湊了過來,道:「隨便給他叫一個便是,省得你說我壞了興緻。反正我是不要的。」

康彭祖轉頭叫小奚奴過來:「叫個年少些的,最好還沒接過客的,但也得知情識趣。跟媽媽說,是我康某人的摯友,不能馬虎。」

徐元佐頭皮一麻,道:「不用如此麻煩,叫茶茶過來便是。」

康彭祖嘿嘿一笑:「果然是同道中人。」

徐元佐望向徐元春,只見這位大兄滿臉無奈,輕撫額頭,像是不勝酒力要暈過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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