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明新人 第041章 學問文章

冬園裡見不得光的運作仍在悄悄進行,徐琨也從徐盛口中知道了徐元佐魚死網破的決心。

「這小賊竟如此猖狂!」徐琨憤憤道。

徐盛才是真正被威脅的人,當下勸道:「二爺,人說穿新鞋不踩狗屎,這事鬧到老爺耳中雖然也沒甚麼。但是外人不知情的,還道二爺有多麼看重銀子呢。」

徐盛對徐琨的影響力頗大,因為這麼多年來徐琨已經堅信徐盛的所有考量都是從他的立場出發。

這就是「忠心」!

徐盛十分清楚這點,絕不會偏離主旨,永遠都把自己的目的藏起來。

不過這回徐盛低估了徐琨對徐元佐的憤恨。

作為一個高高在上的衙內,徐琨就算在夢裡都不會出現被人輕視的情節。

因為沒人能夠輕視他,除非他爹徐階。

這則鐵律竟然被一個小小的夥計打破了,讓他如何咽下這口氣?

「哼,竟然敢威脅我!」徐琨攥緊了拳頭:「我還不信這個邪!就算讓父親知道我賣請柬又如何!就算這銀錢進了我的腰包又如何!父親難道還會為了這點小事責罰我么!」

徐盛暗暗叫苦。他也不相信徐階會為了這點小事就責罰兒子,但是現在的關鍵是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脅。徐元佐這種「他罵我,我打你」的無賴行徑,實在讓人不恥!

「我的爺啊。」徐盛勸道:「老爺固然不會為這事發怒,但是有那位大爺在,少不得一番明嘲暗諷,何苦去惹這個氣受?」

徐琨攥緊的拳頭緩緩鬆開,撫摸著桌子,道:「大兄那邊的確有些討厭。你說他還不到四十,就真在家閑住,不出去當官了?」

如果徐璠不再出仕,冠帶閑住——也就是保留官身在家休息,那徐琨就不得不面臨兄長的威脅。

如今誰都知道徐家兩門產業之中,布行的收益最大,而且行情每天都蹭蹭往上竄。而米行卻日益萎縮,家裡許多地都改成了桑園,因此帶來的收益是種稻米的兩三倍。即便如此,要想趕上布行的收益看起來也很遙遠。

這也是因為徐家的絲綢、生絲生意都歸在布行。而桑葉作為生絲的生產資料,當然不可能超過商品的價值。

徐璠如果要選一個行當接手,布行無疑首當其衝。

「從目今這狀況來看,大爺倒是想休息些日子。」徐盛道:「不過他既沒有續弦,也沒有納妾,大約也是有些別的考量。」難得徐琨轉移了注意力,徐盛自然不會再把話題兜到徐元佐身上。

徐琨頓時輕鬆了許多,道:「這麼看來,他還是有心要走的。只要他肯出去當官就好。」他指望著徐璠出仕倒並非需要保護傘,家裡有徐階這尊大佛坐鎮,已經足夠震懾一切牛鬼蛇神了。只要徐璠在外當官,自然沒有人能動搖他布行生意。

「那是那是。」徐盛頓了頓,又道:「二爺,您看是不是去老爺那邊露個臉?」

「去,自然要去,否則風頭都讓老大搶了。」徐琨站起身,活動了一番筋骨,像是準備打仗一般往正堂去了。

誰知徐階已經和友人到了秋園小花廳,徐琨只好又匆匆趕去。

如今正值秋日,秋花綻放,艷麗之中藏了幾分蕭瑟。

徐階等人就花下酒,正是半酣未醉。看到次子姍姍來遲,心頭不悅,又因為酒勁發作,嘲笑道:「偏你來得最遲,也不知道在做什麼經世濟民的大學問。」在座的都是年高德重的宿老,看徐琨不過是個孩子,哪裡會顧忌他的自尊,開懷而笑。

徐璠陪坐一旁,自然也是湊趣地笑了。

徐琨看到大兄跟著嘲笑自己,心中邪火大作,頂嘴道:「孩兒自然要料理家中俗務,哪有機會無所事事。」

徐璠知道徐琨這話是沖著自己來的,緊握手中酒盞,望向父親。

「早就關照你要多讀書,做好學問,整日里以家務推脫,倒有臉說!」徐階臉上一板,恢複了平素的威嚴,頓時壓得徐琨幾乎窒息,再不敢冒犯。

徐璠見幾位客人臉上也有些凝滯,暗道一聲:此刻正是時機。

他朝前坐了坐,面容上醞釀微笑,柔聲道:「父親,兒子近日閑住,在這學問上倒是窺得一徑。」

徐階放過了徐琨,轉向長子,道:「此間皆是鴻學大儒,大可說來聽聽,以求指教。」

徐璠朝諸位宿老拱手道:「小子近日所得,只一句話: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此言一出,徐琨自是不以為然,心中還懷疑大兄是否藉機嘲諷。然而徐階等老人卻是沉默不語,陷入沉思之中。

徐璠也算是中上之資,然而要歸納出這麼一句話來卻是力不能逮。故而見到父親和一眾學門長輩沉默不語,心中不免忐忑打鼓。

在場諸儒望向徐階,竟是不肯開口。

徐階在沉思之後,轉向兒子,良久方才道:「你的學問的確是進益了。」

徐琨一愣,暗道:大兄莫非真的沒有嘲諷自己?

徐璠也是頗為得意,微微垂首表示謙遜。

「你近日來與誰為友?」徐階繼而又問道。

徐璠一愣:「兒子近來與陸家世兄往來。」

徐階聞言微微搖頭:「不對。」

徐璠一愣。

「陸家是理學世家,子弟不習心學,如何能給你這般啟發?」徐階問道:「若真是陸家子,且叫來見我。」

徐璠心頭一顫,暗道:父親問這話,原來是要問我學問來歷。那自然不能用陸家子應對。然而父親用了「啟發」一詞,莫非是說那人學問竟在我之上?

徐璠不得不承認,自己決定用這對聯句博父親好感是因為這句子頗得心學三味,至於其中學問體悟卻是有限得很。

「你以前學問並未到達這般境界,能有此得,足見那人功夫還在你之上。」徐階倚著軟墊,又道:「雖未直指本心良知,下的功夫卻也不少了。」

徐璠原本對自己的揣測還有懷疑,聽父親如此評價,已然是敬畏了。他腦中轉了一轉,又道:「父親,若是由此說來,卻也是一樁奇事,只怕唐突了諸位先生。」

明儒在神異事件上的興趣恐怕是歷代之最。非但將唐宋傳奇演繹成了大大小小的話本小說,更是將易學的卜測之術發揚光大。上至首輔閣老,下至販夫走卒,整個大明都不缺神秘學的元素。甚至有許多地方官員,依據風水之學遷址孔廟、學校,從而成為美談。

「甚麼奇事?」果然有人問道。

徐階也道:「本就是閑散談笑,只要不是淫邪之事,談何唐突?」

徐璠笑道:「如此兒子便說了。這啟發兒子學問之人,不是外人,卻是一位本家。」

「本家?」徐階面色一凝,顯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徐陟。

徐階之所以想到徐陟,也並非沒有緣故。首先家族之中談得上做學問的,只有他與四弟徐陟。徐陟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長兄徐隆和三弟徐陳連進士都沒有中,談何學問?不過就是鄉紳罷了。

其次,徐璠的岳父季浩,與徐陟交情甚篤。

有這重關係,徐璠與叔父家往來也就是理所當然了。

然而徐階這一代的親兄弟關係卻不怎麼樣。徐隆、徐陳早已經分家獨過,無非就是仗著徐階的名頭占些虛名,並非名利場中人。

徐陟與徐階看似同朝為官,但是彼此之間間隙太深,乃至到了胳膊肘往外拐的地步。

在隆慶元年徐階與高拱的政爭之中,正是徐陟揭發了徐階大量陰私,使得徐階後院失火,險些飲恨朝堂。

徐陟作為自家兄弟的身份,在「政敵」的標籤之下根本不足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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