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下篇(10)-無水的干湖與有水的深井

我是用薄薄的幾片艷紙、在那間屬於我的窯洞里,開始了我17年後的筆耕的。首先湧進我的創作天地的是昔日我在團河農場勞改時;那兩隻被異化了的白天鵝。當時在我們的園藝大隊隊部,有兩隻被勞改幹部剪去了一圈翅膀的白天鵝。

它的故鄉在東北的興凱湖。那兒勞改農場的頭頭,不遠千里把它送到了北京近郊的團河。天鵝本是鳥類中最為溫馴的動物。早年我當記者在北大荒採訪時,當地的老獵人告訴我,它不僅僅天性柔順,而且絕無其他鳥類互相格鬥的惡習。但是在勞改隊的這兩隻天鵝,在勞改幹部的調教和勞改人員的挑逗下,漸漸失去了它們原有的本性。不知它是怎麼養成區分兩種人員的本領的——我們勞改成員,偶爾去大隊部辦事時,那兩隻美神便立刻變成了凶神,扑打著飛不起來的雙翅,主動向我們發起進攻。這件事兒,對我的刺激極大,那美神何以會變成了一隻長翅膀的「狼狗」?

非常有喻世意義的是,有一年的春天,天上的一群白天鵝,由南方北去。當它們飛到同類窩居的上空時,便纏綿悱惻不忍離去。當時中國還沒有愛護鳥類的意識,一位農場場長,開槍射落了其中的一隻,按著人們的一般思維模式,把受了傷的那隻天鵝,放到它的同類中去豢養,一定能把它馴化成地上的地鵝。誰知,事與願違。第一,那兩隻早已異化的同類,對這個外來的天鵝成員並不友好,它們把它視若異類;第二,那隻天上的美神,拒絕接受進食,直到絕食餓死。由這兩隻白天鵝,我聯想起昔日北京大學西語系講師黃繼忠,他在被劃為右派後,因老婆離婚幾個孩子沒有收養人,黃只好將其帶進了勞改隊——那可憐的孩子,也像那兩隻白天鵝一樣,經受著環境造成的另一種異化——我便將那幾個娃兒,濃縮成為一個,並與白天鵝寫在了一起。這就是後來在80年代獲全國中篇小說獎的《遠去的白帆》最早的雛形(小說問世後,當時已是北大西語系系主任的黃繼忠,曾先後給我來過兩封信,表示他對一個中國作家勇氣的敬意。之所以如此,因為這篇東西,先後經《人民文學)和《十月)兩大刊物的審讀,都因其政治內涵而未能披露。後來巴金及其女兒李小林路過北京,拿到《收穫)上發表了)。

若不是當時發生了唐山大地震(1976年7月28日),我的那篇小說,就在窯洞中完成了——唐山大地震的消息,使我的小說寫作中斷了,因為這個自然災害太刺激人的中樞神經了,它迫使有良知的中國人,把視線的焦點立刻轉移到了中國那雪上加霜的政局。記得在唐山大地震後的第三天,陳大琪把我找到了他的辦公室,面色嚴肅地對我交代了一項緊急任務:山西發下來通知,每個單位都要有專人負責關注震情發展。我們的中隊院外,有一圓口形的水井,要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去丈量一次井水的升落情況,並每天作出記錄,向中隊彙報。

伍姓湖學大寨學得幹了底兒,但是那口井的水,卻根深很深。每天早上,勞改成員們還沒起炕時,我手拿一卷米尺,到井邊伏下身子,把井水離井口的高度記錄在案;晚上,我手拿著一隻電筒,再重複一遍早上乾的工作。量完之後,我要到陳大琪屋子裡去當面報告水情。有一天,他忽然讓我在屋內坐下,並關上了屋門對我說:「你看,是不是要發生地震?」

我說:「水位沒有什麼變化,我看不出有這種跡象。」

他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好像並沒留意我的回答。

「咱是說……是說……別的地震!」他轉了又轉以後,終於道出了他的擔憂。

我最初以為他說的是別的地方要發生地震,但看他神色飽含著驚恐的樣子,我立刻意識到了這是一句隱語——它一語雙關,隨便別人作出什麼解釋。當時正是「四人幫」登基奪權到了急不可耐的時刻,這句話的政治含量,顯然是超常沉重的。我驚愕地低下頭來,一方面對陳大琪憂國憂民的心腸,十分敬重;另一方面,我也怕錯誤地領會了他話中的意思,回答他的話時出什麼問題。思索再三,我說:「地火岩漿形成氣候,別的……別的……地震,也可能發生。」

說完這句話,我不敢再在屋內多留,匆匆走出他的辦公室。待回到窯洞內,平靜一下狂亂的心情之後,我感悟到陳大琪的心,就像是我丈量的那口深井——湖沒有水了、那口井卻深不可測。我對他說的地火岩漿,是指這年的4月5日,蔓延於全國追念周恩來的熾熱民情而言的;儘管它立刻被定性為反革命暴亂,但是全國百姓沒有人會接受這一結論。至於陳大琪是根據什麼情況,預感到了有可能發生「另一種地震」,我不得而知。但是他說到的「別的地震」,絕對是指政治地震而言。在那個年代,不要說敢於把那種話說出口;就是敢想想,也算是難能可貴了——這就是在我最後一個驛站,所遇到的陳大琪。但是由於國家雪上加霜之災,也給我帶來了更大的不安,在這種形勢下,我的個人問題,怕是無法解決了;試想誰能冒著風險,在這亂絲無頭的政治氣氛中,為我離開勞改隊的問題而奔走呢?即使是有人為之奔走,又有哪個文化單位敢於收留我這個賤民呢?這是我在發生了唐山大地震以後的真實心跡,而在真實的心跡中,令我最為動情的是陳大琪心中那口深邃的井,那是無法用米尺加以丈量的!

之後,所發生的事情,都是出乎我意料的:在當年的8月底,我突然接到來自臨汾地區文聯的一封信。寄信人是地區文聯主席鄭懷禮。他約我在9月上旬,親去臨汾一趟;往返路費,他們負責報銷。對於我來說,這無異於一聲驚雷——這是什麼時候,怎麼真的有人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勞改農場的人相見。我把信拿給陳大琪看過,他非常高興他說:

「你去吧,這是大好事。」

我說:「人家只說是見見面,並沒說別的話。」

「你怎這樣麻木,他寫這封信來,至少要經過臨汾地委。不要看只是幾行字,這是一路綠燈的表示。勞改局雖然還沒有下文通知農場,這是遲早的事。你月初就去吧,路費不夠先從我這兒拿。」

「我有路費。但是我還是覺得這事來得不適時令。」

「你來山西七八年了,你沒感到山西人有一股子敢想敢幹的精神嗎?」

大概是在我臨行之前的前兩天,陳大琪來窯洞找我。他告訴我,農場已經接到了省局的指示,放我出籠。至此我心上懸著的石頭,才算是落在了地上。去臨汾那天,我洗了個澡,又換上了一身乾淨衣裳,在同類的祝福聲中,到永濟登上了北去的火車——在車過曲沃的時候,我想起七○年的悲愴往事。此一時,彼一時,昔日被戴上手銬的我,此時要走向新的生活了。

是夢?

非夢!

在臨汾,鄭懷禮在臨汾賓館接待的我。當我走在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時,真有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的感覺。當天,鄭老請我喝的是竹葉青酒,他光頭赤臉,腳上穿著一雙布鞋,一副十足的老農模樣——但是他已經在文聯工作多年,是一位30年代的老地下黨員。飯後,他帶我去見了臨汾地委宣傳部長郭璞。郭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來吧,我們臨汾需要你。當然,現在要干成任何一件事情,都要拿出點『捨得一身剮』的勁頭。調你來臨汾工作,是我最後簽的字。中國的建設需要人才——就這。只是不知道你還有什麼要求沒有?」

我能有什麼要求呢,一個勞改了近二十年的人,能夠重新拿起筆來,已然是「天方夜譚」中的故事了。因而回到農場以後,我就開始了走向新生活的準備工作。那些天,我經常去陳大琪的辦公室里閑坐;由於我的離開,已經成了定局,便少了過去談話中的一些隱語。他說他在勞改工作崗位上,已經工作了許多年了,但是能夠離開勞改系統的勞改人員,我還是第一個,因而要我一定珍惜這次的調動——沒有山西老作家們對我才能的器重,就沒有可能離開這裡。

我對他一年多來的關照,再一次真誠地表示了謝意。

人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要離開勞改隊的消息不脛而走。我不等昔日的朋友們來看我,便主動地去到其他分場看望了他們。但是我心中最大的願望,是去看看黃河。來伍姓湖時,只是坐在火車上眺望黃河,此時此刻我想坐在她的身旁,聽一聽她的濤語,看一看她的浪花。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我借了一輛自行車,先騎車到幾十里地之外的浦州中學,去探望我別離了數年的姑姑。然後在歸途上,我一路南下騎車到了黃河之濱的風陵渡。

可能是夏季汛期剛剛過去之故,黃河之水比我冬日過黃河的時候,流量要大一些;但是對比「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年代,仍然令人神傷。坐在河坡上,我看著那滾滾東流的濁浪,記起了「文革」早期發生在這兒的一個故事:一輛從山西北方開往這兒的長途汽車,當車快要開到終點站的時候,司機突然停下車來,向全體旅客問道:

「誰是『黑五類』,給我站起來!」

當時乘客都以為這是造反派要盤查身份了。幾個出身不好的乘客,趕忙站了起來——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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