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下篇(7)-隨風飄逝—蒲公英飛過了黃河

感謝1974年夏大的驕陽,天上那一輪火球,不僅給自然界的萬物以生機,還給了我生命的原色。那一年的春天,我的臉上還留有青一塊、紫一塊的燒傷烙痕;夏日的炎陽一照,我的面部完全恢複了原來的膚色。眉毛長出來了,頭上又是一頭黑白間雜的頭髮了。在春天參加勞動時,化工車間的同號,還常拿我取笑:和尚,尼姑,修女……不一而足,到了盛夏,我又是一個男子漢了。

截止到該年,我在勞改生涯中,已經經受過四次生死大劫:在北京郊區開山時,我差一點兒成為獨眼龍;在礦山並下挖煤時,一次透水事故和另一次的煤塊塌落事,都因我命大而倖免;最後一次就是被烈火包圍,我又從死神的懷抱中逃了出來。好友姜葆琛學過《易經》,他說人的一生,都有兩次以上的劫難;能大難三次而不倒者,當真會有後福。你算是受過四次大劫了,當然晚年福緣更厚。」

我笑笑說:「這麼說,你也該屬於有後福之人,你受得折磨也不少。比如在雲南……」 「所謂劫難者,是指外力而言。」他打斷了我的話說,「我的出逃差點送命,是咎由自取;這與外力形成的災難,不能同日而語。」

「你可以當個算命先生了。」我開他的玩笑說,「我想聽聽你對你自己的命相分析。」

「不,還是先談你。」他煞有其事他說,「比如,你最近接到山西文聯的來信,把內容跟我說說。」

「你的戲法漏了餡了。你所以知道山西給我來了信,我聽張滬說過了,那信寄到了化工車間,是你收轉給她的。」儘管我知道,葆琛君是憑藉著他的聰明,在我的所謂命相問題上胡說八道;但是我還是把兩封來信的內容,一塊兒告訴了他——他是我可以信賴的朋友。

他聽得十分認真,並時不時提出他沒聽懂的問題。之後,他沉默了好半天,對我表示祝賀道:「你我可能要分手了,信不信由你。你的事情驚動了山西文藝界元老的夫人,文曲星歸位當不會久遠。」

我倆當天是在他的設計室聊天的,室內只有他和我兩個人,因而說起話來百無禁忌。我笑笑說:「行,假的我也當真的聽。那麼你說說你自己的命相,讓我長點見識。」

他的臉色頓時沉鬱下來。本來他的臉就瘦削,再消失了剛才的歡快神色,病態的蒼白立刻爬滿了他的整個面部。我甚至於有點後悔跟他開這樣的玩笑,但是話已出口,此時已無法收回。在他沒有做出反應之際,我站起身來說:「葆琛,我回去還要擀麵條兒去呢,咱倆改日再聊吧!」

他也匆匆站了起來,攔著我說:「你別走,我談談我。人總有一天要死的,我的命相中劫難還沒有到頭。說了你別害怕,我有著血光之災。被殺頭?看起來是不會了!我的風濕性心臟病,早早晚晚是會開膛破肚動大手術的——怕是我難過那一關。」

我忙安慰他說:「西雙版納你都闖蕩過來了,上帝還能把你怎麼樣?」

「上帝分配健康與死亡是不公平的,反正我會走在你的前邊。」他說,「你記住,要是那一天到來的時候,看在我們患難之交的份上,你到我的墳頭前常來轉轉。還記得茶淀的墳場嗎,埋死人的地方是大蘆花盪;這兒也不會比那兒強到哪兒去。要是墳前的木牌牌倒了,你把它扶扶正;要是看著黃土少了,你給上邊加點土——省得黃鼠狼之類的野物,把我的屍骨給吃了……」

他說得很認真,雖然我想沖淡一下這種憂傷的氣氛,但是硬是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我之所以把葆琛的話,記得如此清楚,實因後來他對他自己的命運分析,大體貼近事實——當然,他沒有死在勞改隊,而是活到了平反之後。說來也巧,他在平反之後的80年代,就與我在北京的團結湖為鄰,他的工作單位在輕工業部設計院,我工作在北京作協和全國作協;由於昔日患難的友情極為深厚,往來頗多。在1993年的夏天,他終於因心臟病兩次開膛破腹,病故於協和醫院。當年他僅僅58歲。十分巧合的是,他與我的母親葬於同一公墓之內,因而每年清明,我去為母親掃墓時,必去葆琛的墓前獻花——這是他在勞改隊時就說過了的事,我牢牢記於心扉。

此外,另一件被他預卜到了的事情,就是在他那天傾吐憂傷之情不久,山西作協的杏綿大姐,便又有書信飛來。她說,作協評論家李國濤,與勞改局的頭面人物有些往來,近幾天內將去詢及有關這方面的政策問題。信中叫我不要懷有希望,但他們是會為此事儘力的—— 因為各地文聯,都需要有創作實力的人才云云。當時,全場全力以赴地籌辦化工生產的機器設備,我每天加班加點地干著除銹工作(因其設備大都是從其他化工廠運來的陳舊機器),化工車間的未來人員,每人手持一把鐵鎚,擊落著管道上的斑斑銹跡,因而叮叮噹噹震耳欲聾的聲響,從早上響到大黑。那是一件十分招人心煩的活兒,只是我在那一段日子裡,由於在絕望中看到一點渺茫的希望,常常置耳旁的「雜音交響樂」於不聞。

我浸沉在我反芻生活的快樂之中——十幾年內多少生活場景,像畫面一樣從我眼前流過。當然其中多是悲愴的樂章,但是回憶悲愴既是一種精神折磨,也是一種精神享受;因為它可以化眼前的喧囂世界於一片肅穆之中。我想的問題很多很多,從自身的囚徒生涯聯想到中國曆朝歷代,對於文人的流放——歷史還是進步了不少,當今的勞役犯臉上不再刺字,雖然還有歷史遺留下來的株連,但沒有昔日的滿門抄斬,如果像古代帝王那般,這個大辛莊農場的生靈,則不會存在至今——那麼,誰去大輪窯燒磚?誰去張家口學習化工?誰去生產機器零件?誰去設計化工車間的廠房?在叮叮噹噹的擊打聲中,我的思緒又從中國飛出了國界,想那沙俄時期的大文豪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被拉到刑場上之後,才被沙皇赦免一死的嗎……我自知這是一種阿Q式的自我平衡,因為只有找到這個法寶,才能有一點點自我安慰。

但是,我的阿Q平衡法,也有出現失靈的時候。那就是當我的思想坐標,移位到當今世界。比如,突然想起了美國的阿波羅號宇宙飛船,已經飛上了月球(偶然在報紙上見到),便立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始自建國後的五七年人斗人的開始,已經有十幾個年頭了;「文革」後停產鬧革命,全國都進入人斗人的黑網之中。世界上的許多國家,開始了探索宇宙,我們卻津津有味,沒完沒了地鬥來鬥去,不知何時何日方能休止。我們的中華民族,將來在地球上將如何生存?

不管想東想西,都是逃避震耳欲聾的除銹錘聲之故;但是那種喧囂的音樂,沒有能聽多久,不知從哪兒又吹來一股風,我們這些「雙料貨」,奉命遷移新的巢穴。昔日我去張家口學習化工,燒焦了頭髮和眉毛,等於是玩鬧一場——我們帶家屬的全部調往晉南的伍姓湖勞改農場。這是一次十分蹊蹺的調動,可能農場出於甩包袱之故(帶家屬的有的生了第二代,生活上難於管理),我們於七五年早春,從長治登上火車,繞道河南鄭州;途經陝西跨過黃河,拐到晉南。記得那是一次非常有趣的跋涉,所以說其有趣,實因其沒有任何一個勞改幹部押送。我們身著厚厚的冬裝,背著沉沉的行囊,像是一群盲流,自由自在地在中途換車,與乘車的公民第一次享受同等的待遇。

由於對我們的調動十分突然,我們又都住在場外的小村裡,因而無法與眾多友好話別。但是臨上火車的前夕,姜葆琛還是跑到我和張滬住的小屋中來。他說,人挪窩活,樹挪窩死。我們離開這青煙繚繞的化工廠是個喜事,他恨不得跟著我們一塊兒走呢!但是人的命,天註定,他想走沒有路條,人家不放他走。奈何?

我們與他也很惜別。來大辛庄後,他是與我們來往最多的朋友。

「這回,你們也可以見到黃河了。」他說,「我往南逃的時候,過的是鄭州黃河橋,你們要過的是山西與陝西交界的風陵渡黃河橋。好好看上兩眼中國的祖母河吧,她會賜給你們好運氣的。」

我心裡挺難過的。姜葆琛之所以不忘黃河,還是在清華大學水利系時的幽靈沒死。逃跑時他看見黃河就落淚,此時此刻我們即將分手的前夜,他心中沒有死的幽靈,又出來顯聖了 ——因而我對他的生命獨自,無言以答。張滬忙著收拾雜什,顧不上跟他多說什麼「黃河」 之類的話;她只是祝願他身體一天比一天好,當這個歷史的黑夜破曉時,他的身體也像東升的太陽——在曲沃的那場生死之劫,使張滬的身體大不如前,所以這可以算是病號對病號的祝福。

我沒有美好的語言與他話別,便把在煤礦翻黑了一本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贈給了他。我說:「小說中的那隻狗,在生活中磨練成了狼群的首領。你沒那兩下子,但是自強不息的精神,對你這個病號,比我更為重要。」

他並沒有翻動我贈他的那本書,卻石破天驚他說道,「維熙,我沒有什麼可贈你留念的,有一句話,就算是代替禮物的聖經吧:你有責任和義務,寫下這一段中國知識分子的底層生活記錄。在我接觸的同類中,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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