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上篇(9)-李建源與「龜馱碑」軼事

建源君長著一副苦相,這是我從在團河農場三畲庄時,就認知了的。在幾百號同類中,惟有建源君長著一隻「風淚眼」——在我20年的勞改生涯中,只有勞改幹部曹茂林(見《走向混沌》第一部),也有著那樣的一隻眼睛。

最初,我以為這種眼睛是砂眼的一種類型。還是早在團河農場時,有一次右派隊出工,在路上我問他:

「為什麼你那隻眼睛總是像蠟燭般地流淚?」

他沒在意地順口回答:「因為颳風。」

我一時沒能聽清他的意思,便又從病理的角度追問了他一下。

「我愛人是個醫生,她說這種眼病叫『風淚眼』。在沒有風的時候,這隻眼和好眼一樣。」

事情過了幾年,在「大轉移」來山西的列車上,他與「勞改鴛鴦」坐在同一個車廂里,在漫長的行程中,又有了交談的機緣。在談話之際,我叉看見他的一滴淚水懸掛在眼帘之間,沒有垂落下來。說實在的,這一滴懸浮於眼帘間的淚水,總是給人以惆悵的感覺,我常常不得不躲開他的眸光。

我說:「你愛人是個醫生,她就不能醫治好你的眼疾?」

他笑了笑(那笑也像是哭)說,「你該明白,有些病不是藥物能夠治好的。」

至此,我才了解了建源君昔日所說的「風」的含義,並非單純指自然風而言。他的弦外之音,是指中國的政治季候風而言。家裡就是有再好的醫生,對此也無能為力。不是嗎?就是古代的神醫華倫再生,他能解決中國大地上不斷刮著的季候風嗎!就是諸葛亮重新出現,他能預卜到全國幾十萬熱愛中華大地的知識分子,要在季候風中成為囚徒,並被押解到山西來嗎?!

前文《四月雪與四月血》中,曾經提及到建源君因在洗衣時說了「領口、袖口」最臟,而受過的事。在那場被形而上學地演繹成「偉大領袖最臟」的政治悲劇中,建源君為此而承受了不少次的批鬥。我當時坐在他的對面,總是情不自禁地拉低了自己的棉帽帽檐,以躲開他那隻垂淚的眼睛——那形象實在太使人心神顫慄了,他瘦高的身子彎曲得像一隻海蝦,若同一個標點符號中的「?」,與此同時,他那隻迎風流淚的眼睛,垂落下來的是一滴滴淚水。

建源君在同類中,本來長得就老,再加上那隻「風淚眼」,在批鬥他的會場上,使我想起雨果《巴黎聖母院》中的卡西莫多。敲鐘人卡西莫多雖然也很醜陋,但是他臉上沒有建源君的淚眸。我和他同路不同車地來到晉普山煤礦以後,我因為上夜班較多,在白天常常去看望他——他因年紀和身體的原因,被留在了井上勞動。他在勞改隊學了一手熟練的瓦工活兒,便被編進建築隊干修建監舍的勞動。記得,有一次我給他送手套去(井下發的手套用不完,而干瓦工活每天與磚石打交道,是最費手套的),他當時正在用鎬頭刨著凍土,見我來了,他放下手中的鐵鎬說道。

「正給你們『雙勞改』刨地基哩,這兒要蓋雙層窯洞,分樓上樓下,今年秋天你們就可以入瓮了。」他挺開心他說。

我說:「但願它是給犯人蓋的,我和張滬在那間老屋住慣了。」

「是神的進廟,是鬼的進墳。」他指了指犯人區的大牆和崗樓,「既然監舍是蓋在大牆圈外邊的,我想是給你們準備的。」

我把幾雙手套遞給了他:「感謝你為我們編織囚籠。」

他對我表示了謝意之後,拿出一支香煙,並為我點著了火。

我突然像有了新發現似的問道:「老兄,你的那隻眼睛,怎麼不下雨了?」

他來了一句黑色幽默:「你該知道,它是一隻風向儀;這兒的風,比曲沃不是小多了嗎!」

我笑了。

他也笑了。

當真我發現他的臉,比在曲沃的時候胖了一圈。這次見面給我留下了歡悅的記憶。不久,我回北京探親,還特意到他家去了一趟。他的家住在宣武門內順城街的新華社的宿舍區,是路北一所臨街的小院,他那位當醫生的愛人,看上去比他年輕多了,她對我招待得十分熱情,並留我在她家裡吃的晚飯。當她向我詢及到建源的情況時,我當然只是「上天言好事」,而略去了建源君心上的累累傷痕——對她說那些又有什麼用呢,說了實情只會增加她的煩惱。

從北京返回礦山時,儘管我帶的東西,已然不少了,但我還是像個挑夫那般,順便給建源帶回來一些食品。他在我和張滬眼裡,是風塵驛路上的忠厚長者和知音,在眾多同類中,是屬於苦黃連中的一個。但我未曾料到的是,不久,建源君就因為一次塌方事故,而離開我們去了西天正路。

那天,下了夜班我正在老屋中酣睡,突然被住在我附近的一個同號叫醒。我當時以為是井下出了什麼事情,要我們去搶險呢!結果是令我心碎的消息一一李建源被塌方的土埋在裡邊了。此時正是早春時日,我穿起上衣蹬上褲子,奔往出事的現場。遠遠地就聽見人聲鼎沸,隊長正在那兒指揮扒土救人。我的天哪!那是在一個高高的土坡,至少要有幾百方土,堆在了建源的身上——不要說扒土,就是調來推土機(當時礦山沒有推土機),人也沒救了。

趕到事發地點,才知道事情的全經過:在早春的高土坡中間挖窯洞,本身就是冒險。因為春天地氣上升,凍土表層看上去還十分堅硬,但是土質內部已開始融化;加上在掏洞時,洞頂沒有防範措施,窯洞越是向里延伸,塌方的危險係數越大。說起來似乎令人誰以置信,本來建源君是在洞外幹活的,前文《四月雪與四月血》中提及到的那位符××,不知出洞去拿什麼工具,建源君此時便主動進洞並跳上架板,拿起鐵鎬來代替符××刨土。就在這個時刻,瞎了眼的土地爺,突然讓凍土開裂,站在架板上的幾個成員,都被砸在了窯洞之中……

這是誰之過?是誰讓他們在這個時節挖窯洞的?明明知道到了換季時節,凍土會發生解凍現象,還讓這些人往虎嘴裡鑽?沒人回答這些問題,也沒有人追查這些問題。在返回老屋時,我一路血涌心頭,為建源君之死而忿忿不平。之所以如此,因為從建井時起,四塊石頭中間夾著一塊肉的井下,都沒有發生過如此重大的傷亡事故;而在井上卻發生了一場塌方,砸死了幾個人的悲劇——而偏偏其中,就有長著一隻「風淚眼」的建源君。他家裡的愛人和孩子,聽到這個噩耗後,將如何承受這巨大的不幸?一個多月之前,我還見到他家中的三代人——他除了妻子和孩子外,上邊還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母親呢!

躺在老屋的土炕上,我無法再入睡了。建源君那隻迎風垂淚的眼睛,一直浮現在我的面前;他昔日垂在眼帘里的那一滴滴大顆的淚珠,就像是一個個驚嘆號似的,對我傾訴著一個知識分子的悲傷。曾記得,在曲沃勞改隊他干瓦工活兒時,我給他當過遞磚遞瓦的小工,那時也是早春時節,他為「領口、袖口最臟」被引申為「領袖最臟」的冤案剛剛結束,才從反省號出來不久。在修建窯洞時,需要蹬梯子到架板上去幹活,我看他在爬梯子的時候,雙腿有點發顫,便一邊給他扶著木梯,一邊告訴他小心一點兒,以避免從梯子上滑下來:

「你蹲了些天反省號,體能大不如前了。上梯子的時候慢一點兒。」

他蹬上架板之後,回答我說:「摔死更好,給國家節約一個人的口糧。你也知道,人在這年頭不如一顆草籽值錢。老人家說過的『人是最可寶貴的』那句話,連開國的將帥們都不在其內,當然就更沒有咱們的份兒了!」

我沒有回應他的內心獨白。因為他剛剛離開反省號,心裡揣著一肚子窩囊,我要再與他一唱一合,更會增加他內心的煩惱——我裝作什麼也沒有聽見,開始給他往架板上的灰斗里上灰。我已然修理地球十多年了,耍鐵鍬比拿筆桿還要熟練,因而儘管我站在低處,但是一鍬鍬灰漿,都能準確無誤地甩進灰斗之中。忽然間,我感到有水點一類的東西,掉在了我的臉上。最初我以為是灰斗漏了,但是用手摸摸,又不像是漏下來的灰漿,抬頭一看,原來是建源的淚水落到了我的臉上來了。

「你快看!」他對我輕聲喊道。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見藍藍的天——連一絲雲影也沒有,我不禁有點奇怪。

「看見了沒有,大雁——」

我仰頭細看,當真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中,看見了北去的雁陣。

這時我才找到了他垂淚的原因:那天空中的雁陣飛成一個「人」字形,把一個大寫的人字寫在了天上。建源君手拿瓦刀,久久地抬著他的頭。我也扶著那把鐵鍬,痴迷地目送著天上的「人」遠去。

這個場景所以使我難忘,因為其中含有苦澀的詩情,它使我由天上自由飛翔的「人」,而想到地上失去自由的人。建源之所以流淚,怕是見景生情的緣故吧!此時此刻,他已然永遠閉合了他的那隻垂淚的眼睛,在這大山之角長眠不醒了。這已經是一年前的往事了,可是我的這位狐狸朋友,在夜靜更深之時,引我到這墳塋中來,難道狐狸真有傳說中的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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